第 二 场
时 间：前场后两日
地 点：同前场
【景同前场，王化明疲惫地坐在公案前，于头儿坐在案前一个马扎上，远处隐隐有刑讯犯人的惨叫声，王化明
坐在那儿，有点神经质的擦手指
于头儿：大老爷，手怎么了？
王化明：沾上点血，总也擦不掉。
于头儿：擦不掉就不用再擦了，干咱们这一行，总是要沾点血的。
王化明：于老头的腿，折了吗？
于头儿：折倒没折，估计是骨头裂开了。这老头子可真硬梆，六十岁的人了，遭这么大罪，连哼都没哼一声，要搁一般
人，早就哭爹叫娘屎尿拉一裤子了。
王化明：都两天了，上头催的这么紧，认罪书一个字也没写，人整成这样了，该怎么办哪？
于头儿：皇上也真是，干嘛非得让于谦自己写个认罪书不可？照咱们过去的例子，没有口供就帮他编一个，抓过手指头
来摁上手印，谁说这不是犯人亲供？哪儿用得了这么麻烦！
王化明：于谦可不是一般人哪，皇上刚刚复辟重登大宝，下头不服气的宗室大臣多着呢，何况于谦一向薄有虚名，没个
认罪书，恐怕难堵天下人之口啊。再说，皇上是真的恨他，就想听他亲口认了罪杀了他才解恨。
于头儿：那怎么办？不过咱十套大刑才用了四套，腿是不敢动了。不行给他上个脑箍儿？套头上一绞劲犯人的眼珠子都
鼓出来了，能挺过这套刑的人不多。
王化明：不行不行，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万一把他弄死了，咱们可就麻烦啦。
于头儿：那怎么办？给他说好话？我看着于老头是拿定注意死抗到底了！
王化明：二，于头儿，东厂有个提督太监叫什么郭进，你知道吗？
于头儿：知道，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不过景泰爷一登基就让他回家歇着去啦，怎么了？
王化明：刚才我听人说，皇上有意让他接手这个案子。
于头儿：他？哟，这老头儿活着怕也有七八十岁了吧，皇上怎么想起他怎么个老棺材瓤子来了？
王化明：唉，他要一接手，就没咱什么事喽。
于头儿：（一拍大腿）好啊，让他接了好啊！
王化明：怎么好？
于头儿：你想啊，现在咱们把这案子办成夹生饭了，正上下为难呢，让那个死太监来接手，干好了咱没功劳还没个苦劳
吗？办坏了咱们趁机一股脑儿推到他身上，多大的缸让他顶去！
王化明：嗯，好像是这么个话。
【猛的几记大锣声，一个尖细的嗓子喊：“钦差监督东厂官校太监到！”
于头儿：瞧，那话儿说来还真就来了！
【锣声，铁门打开声，四个侍卫上左右站定，王化明与于头儿恭恭敬敬站好，许久，郭进颤巍巍的扶着小太监
旺儿上
二 人：拜见公公！
【侍卫将公案后太师椅搬到台前，郭进慢慢坐下，一挥手，四侍卫行礼下
郭 进：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哪？
于头儿：小的是这儿的狱头儿，于，于——
郭 进：那个官儿呢？
王化明：大理寺主事王化明，拜见老公公。
郭 进：（尖厉地笑）哈哈哈哈，旺儿，这狗官叫咱家什么？
旺 儿：老公公。
郭 进：哈哈哈，好！我说那个小狗官呀，咱家看你也认得两个字，咱家给你出个对子对一对，老公公对什么呀？
王化明：这个——
郭 进：老婆婆？对不对？哈哈哈——
王化明：这个，下官该死，下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
郭 进：哼，咱家虽然是个内官，也蒙皇上恩典，身穿三品蟒袍玉带，难道咱家就当不得一个大人？
王化明：是，是，下官王化明拜见大人。
郭 进：旺儿啊，我瞧这小狗官还挺硬气是吧？
旺 儿：是啊，小的也瞧他那样子好像有点不服气儿。
于头儿：（吓得发抖，猛地跪倒）大老爷，大老爷，跪下，快跪下！
王化明：大人，下官仍是堂堂七品主事，大人并非下官主官，这跪拜嘛——下官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郭 进：呸！读书人？凭你这狗官也配称得起读书人？旺儿啊，咱们没来之前，这两个坏东西在背后说咱们什么呢？
旺 儿：老爷子明见！（从袖子里掏出个纸条儿）这两个坏种在那儿商量说他们把这个案子办成夹生饭了，正上下为难
呢，让那个死太监接手正好，案子办好了咱也有功劳，办坏了就都推给死太监去顶缸！
郭 进：哈哈哈——算盘打得不错啊。
旺 儿：可不是老爷子，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啦！您老人家在家呆时间长了，人家可那您当病猫了。
郭 进：那我可得发发威了。
旺 儿：是得发发威，要不然他们还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郭 进：好啊，小子，你临来时翻没翻这俩坏东西的底儿啊？
旺 儿：时间太紧，随便翻了翻，你老人家随便听听吧。（从袖子里掏出纸条看）这小子叫王化明，他爸爸是珠市口粮
食铺的掌柜，这小子考了十二年才中了个三榜三百六十二名，赐同进士，本来吏部要派他去云南做县令，他家
里使了五百两银子，把他给留儿在大理寺了。（王化明一软跪倒）
郭 进：这么说他可不是什么读书人。
旺 儿：他哪儿是什么读书人那，纯粹一个买卖人。还有可乐的呢，边上跪的这老小子是他亲二叔，为了把他弄进大理
寺做官，生把自己的王姓花二百两银子改成于姓了。
郭 进：哟，还有这档子事呀，看来银子可花了不少呢。
旺 儿：可不是，你老人家想想这种东西当了官儿还能有老百姓的好儿吗？
郭 进：嗯，那咱们可得为民除害呀。
二 人：大人，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郭 进：旺儿，照他们这点事该问个什么罪呀？
旺 儿：那要看什么时候了，在太祖皇帝手里，十颗脑袋也砍下来了，照现在嘛，杖二百，流放岭南差不多吧。
郭 进：哟，打那么多下，那该多疼啊，索性把这俩坏东西就地剁了喂狗得了！
旺 儿：还是您老人家有办法！
于头儿：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从今天起，我们爷俩就是你养的狗，你让我们咬谁就咬谁，只求大人饶命！
旺 儿：老爷子，他说他们爷儿俩就是你养的狗，你让咬谁就咬谁？坏！
郭 进：真是狗啊，咱家怎么没听见狗叫声啊？
于头儿：（学狗叫）汪，汪汪！
旺 儿：老爷子。叫啦。
郭 进：好像就一只叫啊，那一只呢？
于头儿：（踢王化明）叫啊，快叫啊！
王化明：（勉强的）汪汪，汪汪！
郭 进：哈哈哈哈，好啊，好像叫声小了点。
旺 儿：老爷子，小狗的羞脸大点，多叫两回就习惯了。
郭 进：好啦，记着你们两个狗东西的小命在咱家手里捏着就好罢啦，起来吧，办正事。旺儿，（旺儿从袖中拿出一卷
诏书）咱家奉皇上手诏密旨，从现在起接手于谦谋反大逆一案，所有官员军校，听从咱家调遣，你们两个听明
白了吗？
二 人：是，遵旨。
郭 进：咱家老啦，什么名利呀的也没什么看不开的了，只要你们好好的跟着咱家办差，有好处短不了你们的，可是谁
要敢给咱家转花花肠子，做事不用心，咱家管保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二 人：不敢，不敢，全听您老人家吩咐。
郭 进：好啦，说说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吧。
王化明：回大人的话，卑职自接手此案，已经问过两堂，动大刑四种，可，可是犯官于谦坚称无罪，也，也不肯写认罪
书。
郭 进：嗯，大刑过后，人成什么样了？
王化明：浑身上下都只是皮肉伤，就是腿，腿——
郭 进：腿怎么样，折了吗？
于头儿：回大人话，没折，只恐怕，是伤着骨头了。
郭 进：嗯，动刑之时，犯官状况如何？
旺 儿：老爷子意思是于谦是哭喊还是大骂呀？
王化明：回大人话，于谦不哭不喊也不骂，他，他只是硬扛。
郭 进：嗯，真看不出，于谦一个念书人还有这般狠劲！那你们说，之后该怎么办哪？
王化明：接着用刑肯定不行了，卑职也正是束手无策呢。
于头儿：全凭大人吩咐！
郭 进：唔，好，好。旺儿，你说呢？
旺 儿：照小的看哪，这个老头儿就憋着一口气在那儿硬扛呢，咱得想个法儿把他这口气给泄了，气一泄，人就该软啦。
郭 进：嗯，有理，有理。来人呀，带于谦！
【门口侍卫齐喊：“带于谦！”众狱卒上
于头儿：请，请大人升座。
郭 进：不必了，让他们都下去，咱家就坐在这儿。
【两狱卒挟持着血迹斑斑，衣服头发零乱的于谦上
于头儿：禀大人，犯官于谦带到。
郭 进：啊，好，好，于，混账东西，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咹。看看这像什么样？一群蠢材！滚，都给我滚下去！
旺儿，扶于少保坐。
旺 儿：是。（扶于谦坐马扎上，舞台上只有他们三人）
郭 进：于大人别来无恙啊，还记得咱家吗？（于谦看看他，摇摇头）于少保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正统六年，于大人
在山西河南两省巡抚任上，得罪了当权的王振，下狱三个月，咱们可打过不少交道啊。
于 谦：啊，郭公公。
郭 进：哈哈哈对，对，正是咱家！哎呀，一别十多年，咱们可都老啦。不过于大人这十年里名声如日中天，人称救时
宰相，咱家还十分敬佩的。
于 谦：无非就是为国家做事而已，没什么可敬佩的。
郭 进：哈哈哈，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十多年不见，于大人还是不减当年老啊。记得当年于大人是因为一首诗
让王振给恨上了，那首诗怎么念来着，旺儿？
旺 儿：（袖中掏出纸条） 手帕蘑茹与线香，
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
免得闾阎话短长。
郭 进：对，对，就是这首诗！这诗写得怎么样啊？
旺 儿：不怎么样，像买菜的沿街喊的口号！
郭 进：胡说！，于大人是个清官嘛，自然要写的清官诗。大明朝的官儿，进京述职不行贿怎么过得去呀，于大人没钱，
有人劝于大人带点土特产，于大人就写了这首诗，诗传到王振手里，于大人就下了东厂大狱喽。唉，咱家原来
以为，大明朝的官儿不贪污是没法活的，自从认识了于大人，才知道大明朝原来也有不贪污的官儿。佩服，佩
服啊。
于 谦：记得当年郭公公审讯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一套说词。
郭 进：哈哈哈、、、、、、于少保真是快人快语呀，唯大英雄能本色。好，咱家喜欢！一别多年，于大人的家人，都
还好吧？
于 谦：于谦飘零多年，身边也没什么家人，你们有什么事，就问我好了。
旺 儿：于大人早年丧妻，并未再娶，如今果然是一人独居。
郭 进：有儿女吧？
旺 儿：于大人的儿子名叫于冕，今年三十三岁，是个秀才，因为于大人的缘故，朝廷给荫赏了一个八品小官，如今在
云南一个小县做典史。
郭 进：嗯，凭于大人的权势在京城给公子安插个职位再提上几级应该易如反掌，于大人竟然忍心让独子行走万里之外，
真是令人敬佩啊。于冕今年三十三岁，应该是成家有儿女了吧？
旺 儿：可不是，于冕有一双儿女，儿子七岁，聪明可爱，于大人七年前于孙子降生之际还写下两首诗来庆贺，看那诗
于大人高兴的很那。
郭 进：哈哈哈，清官也会疼爱儿女嘛，对不对于大人，还有呢？
旺 儿：还有个孙女，今年三岁，降生之时，于大人也有诗庆贺。
郭 进：嗯，好啊，还是隔辈人亲嘛，还有呢？
旺 儿：于大人还有个女儿，小名叫琼英，嫁了个锦衣卫小官，如今随丈夫在杭州任职。去年产下一女，于大人可能还
没见过这个外孙女呢。
郭 进：一双儿女，三个孙辈，于大人的家人不算多，可也不少嘛。
旺 儿：可不是。老爷子，看来于大人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这些年为女儿写过不少诗呢。瞧，这首诗名字叫忆琼英。
琼英一别已三年，
梦里常看在膝前。
婉娩性情端可爱，
娇痴态度亦堪怜。
这首诗可是于大人诗里的上品，好诗啊，听说女儿的女婿，也是于大人亲自挑选的呢。
郭 进：嗯，佳儿爱女，于大人想必也是个疼儿爱女，更疼孙儿孙女的好父亲，好爷爷呀。哟，怎么了？
【于谦激烈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旺 儿：于大人吐了一口黑血，没事，想必是方才说到儿女有些激动。
郭 进：嗯，激动好，咱家就不喜欢那些不近人情的蠢人！于大人哪，你是个忠臣，北京城里，连三尺的孩子都知道，
正当国家危难之际，是你于大人挺身而出，救民与水火，保存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你是于国于民都有大功之人。
如果景泰皇帝如今还坐在龙椅上，谁能把你这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官居一品大权在握的重臣怎么样呢？北京
城里，除了皇上，就是你说了算哪，对吧？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哪，谁能想到太上皇他老人家趁着景泰皇帝生病
的空档又夺门复辟再次登基做了皇帝！于大人哪，一眨眼的功夫，世道就变了，就翻了个个儿！你在景泰皇帝
那里立下的一件件，一桩桩的大功劳，在当今皇帝那里，可就成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弥天大罪！于大人，我告诉
你，景泰皇帝，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郕王，已经在昨天晚上归天了！皇上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恨成这样，你想想你
的下场又该怎么样？咱家告诉你，昨天皇上当面吩咐咱家，你要是老老实实认罪，写上一篇认罪书，皇上只问
你一人之罪，你要是硬扛到底，那可是天威难测。最后，不光你本人将因为谋逆大罪受那千刀万剐之苦，你的
九族家人统统不能幸免！你可要三思啊。
于 谦：（良久，徐徐的）于谦不知身犯何罪。
旺 儿：哎，我说你这于谦，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老爷子是谁！这些年他老人家给谁说过这么多
的好话，怎么就是个榆木脑瓜死不开窍呢？真想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再让灭了九族才甘心哪？我可告诉你，杭
州那边已经收押了你的父族母族等三百七十余口，他们的生死，可都在你一念之间！
郭 进：唉，于大人是个真读书人哪，杀身成仁，志向不改，好不好？好！只是，于大人心里真的就一点都不顾自己的
家人宗族吗？一双儿女，三个可爱的小孙孙，都因为于大人一念之差，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性命，于大人又于心
何忍呢？洪武三十五年，也就是永乐爷夺了建文皇帝的大位登基的那一年，咱家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內侍，还
什么都不懂。方孝孺于大人知道吧？后人都说他是本朝第一读书人，大忠臣，他的下场可是咱家亲眼所见。那
天早晨，永乐皇上让人写即位诏书，大臣们都说非方孝孺不可，于是永乐爷差人从监狱里提出了方孝孺，让他
写，方孝孺一面哭一面喊，死就死吧，诏书决不去写！永乐爷也生气了，大声说，你想死哪儿那么容易，难道
不想想你的九族吗！方孝孺说，别说九族，就算灭我十族也不写！永乐爷气坏了，推倒了龙案说，好，那朕就
灭你十族！方孝孺大骂不止，永乐爷就让人把他的嘴用刀划开，满嘴是血！第二天，就在聚宝门外，永乐爷派
人把方孝孺的九族加上门人弟子一共八百七十三人，全部抓来，就让方孝孺亲眼看着，杀了整整一天一夜！那
一天，真是，真是哭天震天，血流成河啊。直到今天，想起当年的情景，咱家还止不住的害怕发抖。那些啊，
那些无辜的人们有的哭，有的骂，还有些无知的孩子，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被刽子手一刀砍成两段！
惨哪，最后方孝孺被刽子手捆起来，花了三天整整割了他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那是在活人的身上一刀刀的割呀！
于大人于少保，你真的愿意让自己的亲族遭遇那样的惨祸吗？你真的愿意让自己受那千刀万剐之苦吗？国家还
是大明，皇上只不过一个朱家人换了另一个朱家人，于大人你又何必非得争这一口气呢？（停顿）据说，永乐
爷出兵之时，他的谋士姚广孝跪下求他说，大王这一去肯定成功，只是大王登基后方孝孺一定不肯投降，我求
大王别杀他，给天下读书人留个种子。我至今还不明白，这样一个愚腐不堪不明事理的人，怎么就是天下读书
人的种子呢？
于 谦：你不明白，也不必明白，我明白。
——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