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场
时 间：1959年秋天
［幕启时，广播里放着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战歌，城墙上的标语写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
党的总路线万岁！”还画有三面红旗
［乐曲声中，尕沙锅拿一布袋馍馍渣，边走边吃着，与迎面走来，显得十分憔悴的王素贞迎面碰上
王素贞：尕沙锅，你怎么在这儿呢？
尕沙锅：妈，我，我到马五他们办的千人食堂里转了一转。
王素贞：食堂里有啥好转的呢，我看， 你手里拿的啥？
尕沙锅：没有啥，马五他们在蒸馍馍的驼笼上铲下来了些馍渣给我装了些。
王素贞：尕沙锅，你呀，你在人家清真灶上吃饭着呢吗？
尕沙锅：没有。
王素贞：就是，就算在这儿吃饭个人有个人的定量呢，驼笼上铲下来的粮食是大家的，你怎么能多吃呢？
尕沙锅：妈，我饿的狠。
王素贞：尕沙锅，这几个月过来谁不饿？妈是居委会的干部，你是干部家属，国营单位的职工，要有觉悟呢，不该拿的东西绝对不能拿。
拿来。
尕沙锅：我饿的狠！（见王素贞要的坚决，猛塞了一口将袋子递给王素贞）
王素贞：你呀，像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你赶紧去上班去。
尕沙锅：妈，那我走了。
［王素贞望着尕沙锅的背影摇了摇了头，忽然腰疼起来，她忙双手捂住，马五扎围裙上
马 五：哟，王主任视察我们的千人食堂来了吗？欢迎欢迎，哟，这是咋了？
王素贞：没有啥，突然腰有些疼，缓一下就好了。
马 五：看，肯定是去年大炼钢铁的时节做下的病！岁数里去的人了嘛，还要像年青人一样拼命呢，价看，病来了唦，来，进去躺一会。
王素贞：不用了，我，一会居民委员会还有个会要开呢，我到你这儿来看一下。
马 五：看啥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吃饭不花钱，我们这搭吃饭都不花钱了还有啥不好的呢？
王素贞：行了行了，啥好话到了你嘴里味道就变了，马五，我来统计一下，你们这个食堂这个月节省了多少粮食，有四百斤没有？
马 五：没有，我们这里一斤都没有节省下。
王素贞：咦，上头号召着呢，一个食堂一个月起码要节省四百斤呢，你怎么不执行？给，这是我从尕沙锅手里扣下的，以后不准再叫他来
占食堂的便宜。
马 五：啊，一点馍馍渣，唉，尕沙锅也可怜，怎么总饿着呢，不过现在人多半和尕沙锅差不多，孽障哪。
王素贞：马五，我问你为啥没有节约下粮食？
马 五：为啥要节约呢？王主任，现在大家都一样，一个月就二十八斤粮，都吃不饱着恨着呢，你叫我节约，那是从大家嘴里抢吃的呢，那
我做不出来。
王素贞：吃不饱大家都吃不饱，教你节约些是想着万一以后有困难的时候顶些事。
马 五：啥叫最困难？现在就是最困难！王主任，你们这些做领导的也要睁开眼睛看一下呢，现在人喝的糊糊都刮开碗了！食堂还好些，
经常有些政府给的山药白菜呢，一般人家屋里亲亲的一家人为了多吃一口饭打仗的分家的都有呢，这个样子还要从群众嘴里抠吃
的呢，这个事情我做不出来！（气冲冲下）
王素贞：哎，马五！唉，这个马五呀，一辈子没有改造过来，哎，马五！
［暗转，另一表演区灯亮，一幅街头巨画，画上是人民公社食堂，桌上的鱼极大，肉肥而流油，大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
面红光笑口常开。街头上，岳老三神色诡密的在倒卖粮票
岳老三：粮票，粮票，粮票。（马五上）咦，五哥！
马 五：岳老三！你怎么在这里呢？时间大不见了。
岳老三：就是，五哥，你好唦。
马 五：好个锤子呢。岳老三，你怎么在这儿转着呢？
岳老三：唉，五哥，没办法，我现在倒粮票着呢。
马 五：啊，你这个岳老三，胆子越大了，倒粮票犯法着呢呀。
岳老三：我知道，可我一屋时五六张嘴要吃呢呀。嗳，五哥，花花养下了一个。
马 五：真的吗？儿子吗丫头，多会的事情？
岳老三：儿子，养下半年了。
马 五：哎哟好，这一下岳武穆的种儿总算传下来了。唉，可惜这个娃来的不是时候。把你苦下了。
岳老三：我不害怕，一个羊是赶，两个羊是放哪，我是谁，能把我困住吗？
马 五：对着呢，你是大海里漂的木鱼子。
岳老三：对了，久走江湖的老梆子！哈哈。
马 五：还是要小心呢，教人发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一旦砸着下来，不要说老梆子，铁梆子都不成。
［两人说话间，范士清穿一破衣，腰扎麻绳，到大画前，但因身体太虚弱，他爬了几次都没爬到架子上去
岳老三：那我清楚，我小心着呢。五哥，你看这一幅画，现在的艺术家们谎编的好不好，明明把人腰都饿直了，他这里吃得这么好嘛，公
社社员一个个胖的和佛爷一样，现在人那里找这么胖的去呢，除非是饿肿了。
马 五：宣传的嘛，哎，那个人，哎，眼镜子，是眼镜子！
岳老三：啊，实话是眼镜子，我都没有认着出来。
范士清：五哥，岳三哥，我们又见面了。
马 五：眼镜子，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岳老三：天哪，看你这个样子，活像个鬼嘛。
范士清：市上要搞建国十周年大庆，把我从夹边沟调回来画画。五哥，你说的对，画画总还有用，这不，是画救了我的命呀。
马 五：坐下坐下说，你脸上肿着呢，我看腿子，腿子也肿着呢！你虚弱成这个样子还画啥画呢，赶紧住院哪！
范士清：五哥，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右派呀。
岳老三：右派咋了，右派也是人哪！走，先缓一下走。
范士清：不行，不行，我不敢缓，也不能缓。我要让人家觉得我还能画画，还有用，我才能留下来，活下去，要是画不动了，肯定会被送回
去，那我肯定会死在那里的。你们不知道夹边沟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地狱，那里一边是无边的沙漠，一边是荒凉的戈壁滩，几百间
破草房里，住着四五千从甘肃各地押来的，各行各业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专家学者，他们都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子孙啊！在那里，
我们每天喝两顿糊糊，却要干超体力的工作，慢慢的，开始有人死去，先是一个，两个，然后是一天七八个，到了后来，抬死尸
的人连挖个坑埋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几千人死了将近一半的时候，当我全身浮肿已经在垂死挣扎的时候，一辆吉普车把我接回
了兰州，组织上命令我以右派人的身份重新拿起画笔，庆祝建国十周年，我住在宾馆里又一次能吃饱了饭，你们说，我能不拼命
干吗？我，我要活下去呀！不能再说了，三哥、五哥，麻烦你们，把我扶上去，我今天一定要完成这幅画。
马 五：眼镜子，好，我把你扶上去！来，岳老三，搭个手！
岳老三：唉，眼镜子，你小心些，不要跌着下来！
范士清：放心，我能坚持住！
马 五：眼镜子，有啥事你找我来，我给你办。
岳老三：就是，还有我。（范士清摆摆手，艰难的做起画来）
马 五：唉，我就见不得这些事情！老三，我到煤厂子去呢，走了呵，你个家小心些，过两天我到你家里看娃去。（下）
岳老三：放心，没事呀。粮票，粮票！（工人模样人上）粮票。
工 人：卖粮票呢吗？
岳老三：买也成，卖也行呢。
工 人：怎么收着呢？
岳老三：收是三毛五，卖是三毛六，我心不脏，一斤上挣着一分钱。
工 人：心实话不脏，我买呢。
岳老三：买多少？
工 人：你有多少？
岳老三：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工 人：咦，你还口气大的很，你身上的我全要呢。（逼上来）
［岳老三见势头不好，要跑时另一个人堵上来
岳老三：你们，你们——
工 人：不要动，公安局的！
岳老三：（卑躬求情）错了，公安局的哥哥，我错了，下一回再也不敢了，你们，你们把我饶下去，我屋里还有，还有六张嘴要吃饭呢，饶一下。
工 人：放老实些，走！你这些投机倒把分子！
岳老三：把我饶一下唦，我屋里还有才生下的娃呢，再也不敢了，饶……
［两公安局的警察抓岳老三下，暗转
［王素贞家，王素贞坐在椅子上，尕沙锅上
尕沙锅：妈，我回来了。
王素贞：回来了吗，你过来，妈有个话呢给你说一下。
尕沙锅：妈，啥事？
王素贞：今天妈没有让你拿马五给的馍馍渣，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尕沙锅：妈，没有啥。
王素贞：没有啥就好。尕沙锅，妈把你问个事。
尕沙锅：妈，你说，啥事？
王素贞：妈抽屉里有个铁盒盒里头放的钱你是不是动了？
尕沙锅：妈，我，没有呀。
王素贞：尕沙锅，男子汉，动就动了，再编谎就没有意思了。
尕沙锅：我，我拿了些，妈，我饿的狠。
王素贞：你拿上那么多钱做啥去了？
尕沙锅：我买掉街上卖的高价点心了。
王素贞：都花掉了吗？（尕沙锅点头）你，你呀，你让人把你说啥呢？那个钱，那个钱是妈存下的党费呀！
尕沙锅：妈，你又不是党员，交啥党费呢？
王素贞：谁说我不是党员？我是一九三四年的老党员！
尕沙锅：他们不是说你，不是不承认你是党员吗？
王素贞：我不管别人承认不承认！我要忠于自己的信仰呢！（口气缓下来）尕沙锅，你要理解妈的心呢。妈是在四川给人当童养媳妇，
十四岁以前没有穿过一双布鞋，没有穿过一条完整的裤子，是共产党是红军把妈解放了，是共产党让妈知道了自己还是个人，
是个有尊严的人！从那以后，妈就狠下一条心跟上党走，爬雪山，过草地，最后到了河西，妈的那些战友，整整三万红军那，
多半都死在那里了，妈本来应该也死在那里的，可是妈活下了，这是妈一辈子的耻辱啊。妈是个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所以妈现
在拼命工作，妈是想用自己的实际工作来接受党的考验呢。妈这一辈子再没有啥要求，就想着在临死前，还有个人给妈说，
王素贞同志，事实证明你还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到了那个时候，妈就把这个铁盒盒拿着出来，递到党的手里说，党啊，
这是我从一九三七年以来应缴的党费，都在这儿呢，一分钱都不少，我这一辈子，啥时候都没有忘掉，自己是个共产党员。
这个钱，是妈的命根子呀。
尕沙锅：妈，对不起，这个钱我发工资了一定给你补上！月月补。
王素贞：不用，你的钱留下自己花，妈省一下就行了，不过尕沙锅你记下，这个铁盒盒里头的钱，饿死都不能动！
尕水锅：妈，我记下了。
王素贞：记下就好，走，我们吃饭。
［两人下，暗转
［光亮，某旅店，一对知识分子模样夫妻站在那里，岳老三抱半岁的儿子上。
女老师：怎么还不来，不会有变化吧？
刘老师：不会吧，嗳，来了，来了。你好，是岳老三同志吧？
岳老三：你就是刘老师，就是你们要抱我的娃呢吗？
刘老师：对，对。
女老师：这个就是你的儿子吗？（欲抱，岳老三闪开）
岳老三：对着呢，你们的情况刘书记都给我说了，你们是榆中的老师，结婚十几年了没有娃，想抱一个呢，对不对？
刘老师：对，对。
女老师：岳师傅，孩子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我们虽然工资不高，但一定会像待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养大的。
刘老师：就是就是，岳师傅，太感谢你了。
岳老三：也没有个啥，你们没有娃娃，我娃养下的多，给你们抱上一个也没有个啥，何况你们都是念书人，娃跟上你们我放心着呢。
女老师：就是呀。（欲抱岳老三又闪开）
岳老三：我给你们交待一下，娃是今年农历四月十三丑时生下的，是个男娃娃。这个娃好，生下第二天眼睛就睁开了，一笑两个尕酒
窝，只要给着吃饱，从来不哭不闹，乖得很，眼睛像是会说话呢，聪明，跟上你们，娃还能多念些书，我也没啥舍不得的，
价，抱上，抱好噢。（将孩子交给女教师）
刘老师：（拿出钱和粮票）岳师傅，太谢谢你了，这，是两百块钱，一百斤粮票，你——
岳老三：你，你这是干啥呢？
刘老师：我，这，这不是——
岳老三：刘书记说你们没娃娃，可怜的很，我们正好娃娃多，把你们帮一下，你拿这个干啥呢？你拿我岳老三当成啥人了？我岳老三
是岳武穆的后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新社会了你当我卖儿卖女着呢吗？要给钱你把娃给我还回来。
女老师：不，不，岳师傅，你误会了，我们——
刘老师：我们，既然这样，我们就，就不客气了，太过意不去了。
岳老三：有啥呢，抱上走。
［花花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门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从女老师手里抢过儿子
花 花：不！我的儿子，不，我的儿子不给人！
岳老三：你，花花，你，你怎么来了？
花 花：三哥，你，你怎么能悄悄一个人把儿子送人呢，不行，我不给！
岳老三：花花，你看，刘老师两口子是榆中的老师，两口子都是老实人，结婚十几年了也没有养下个娃娃，我想着我们娃娃多，给他们
帮个忙，这是个好事么，你说来，娃跟上念书人有出息。
花 花：不，不行，儿子是我养下的，三哥，不要送了吧？
岳老三：胡说，我答应下人家了怎么能说了不算呢！花花，听我说，把娃给刘老师抱给，怎么，我说话不算数了吗？抱过去！
花 花：（在威逼下走近二位老师，突然跪下）两个老师，好人哪，我，我求你了，不要抱我的儿子，我家里还有四个姑娘呢，你们看
上那个领走都行哩，要两个也行呢，就是把儿子给我留下。你们不知道呀，岳三哥是个大好人哪，我们娘儿们走投无路的时
候他把我们收下了，待我们几个姑娘像亲生的一样，可，可这么多娃娃，只有这一个是岳三哥的亲骨肉呀，我就是死也不能
教岳三哥家里断了根哪，我求你们了。
岳老三：花花，你这是干啥呢，快起来！
花 花：（转向岳老三）三哥，我花花这一辈子做驴做马都报答不了你的恩，你让我死去都行呢，我就求你给我留下这个娃！丫头随
你送，都送掉都行呢，三哥呀，求你了。
岳老三：唉，你这个女人呀。
［两们老师已经悄悄离去
花 花：三哥，求你了。
岳老三：价行了，再不了哭了，看把娃吓下，人家老师都走了，站起来，起来我们抱上娃了回家。
花 花：三哥，真的吗，娃真的不送了吗？
岳老三：人都走了送啥呢？你呀，你这个傻婆娘！我是害怕把娃饿死才想着送人呢嘛，你当我就真舍得呢吗？这个娃娃贼得很，一跟
上睁着眼睛看我着呢，好像知道我要把人送人呢，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怪我着呢。
花 花：（又哭）三哥，你就能忍下心！
岳老三：好了好了，再不哭，我们抱上娃回家，以后不管日子有多难，我们这一家人再不分开，走。
花 花：三哥！
［两人相携回家，迎面碰上提一袋东西的马五
马 五：咦，小俩口走的亲热的很。
花 花：五哥。
岳老三：五哥，你怎么在这儿呢？
马 五：正要到你们家去呢，碰上了正好呀，这就是儿子吗，我看？嗯，大头大脸大眼睛，长的好，长大比他爸有出息是肯定了的。岳
老三，你就等着享娃的福吧。
岳老三：还那里的话呢，走，五哥，家里坐。
马 五：碰上了，娃也见了，就再不去了，价，我给你拿了些东西。
岳老三：五哥，这是啥？
马 五：好东西，牛头，还有一根牛尾巴。北山上有个生产队长和我是朋友，生产队的两头牛滚了崖了，叫我去收拾呢，收拾罢给我
给了个十四斤的牛头，我又要了牛尾巴，都给你拿着来了，收拾一下叫娃娃们吃去，这个牛尾巴给弟媳妇吃，一天敲下来一
节，小火熬上，放些枣儿大补呀，下奶的。
岳老三：五哥，你，你家里也不宽展，我——
马 五：你放心，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我屋里三个食堂工作的，办法比你多些，好好拉娃，有事吭声，我走了啊！（下）
花 花：五哥，慢走。
岳老三：五哥，谢谢了啊。哎哟，这么大个牛头，娃娃们多长时间没有见肉了，见着这都高兴死了！
花 花：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呀！
岳老三：那当然，走，快回家。
——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