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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音室里的访谈继续着，三个人谈笑风生
记 者：我看你们总以为会打扮的女人是职业妇女的威胁，其实将来风气也许会变，一般人都会重视职业妇女，而专会打扮的女人也许反而不时髦了。
张爱玲：可是男人的天性总不见的变得这样快。
苏 青：我看到某刊物上有这样的记载，说莫斯科有一次会议里讨论到妇女打扮的问题，结果女的方面不主张打扮，男的方面都举手欢迎打扮。还有
一次听到商店里有化妆品出售，虽然理论家大声疾呼，叫女人们千万别轻自堕落，但女工们还是拥挤着去挣买，后来闹到红军出来维持秩序
才罢休。
张爱玲：有些女人本来就是以爱为职业的。
苏 青：他们是专家，普通的职业妇女恐怕竞争不过她们。
记 者：专门以“爱”为职业的女子恐怕只是少数吧？
张爱玲：并不少。
苏 青：正当妇女很辛苦的该工作，以爱为职业的女人很容易把她们的丈夫抢去，这对于兼做社会工作的女人真是太吃亏了。还有卖淫的制度不取消，
男人尽可独身而解决性生活，结果会影响到女性方面的结婚问题。
张爱玲：家庭妇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妓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苏 青：做妓女真是最巧取的职业，犹如以武力来抢取别人用劳动获得的财富。
记 者：如何可以消灭这制度呢？
苏 青：这是很困难的。
记 者：苏青女士在某一篇文章里说过科学育儿法，究竟什么是科学育儿法呢？
苏 青：我以为母亲管小孩并不是完全没有害处，倘若小孩生胃病，吵着哭，做母亲的，总心软，喂给他吃，可是倘若交给别人，就可以实行科学管
理，不给他吃。一般的母亲没有常识，就说我，从小她们就常常给我豆酥糖，所以现在的牙齿弄得很坏，假使能采用科学管理，就不会这样。
记 者：女人常说：男人都不可靠，你们以为怎样？
苏 青：我并不存什么偏见，只不过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代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实在一些。
记 者：这样说，养孩子是女人比较好的投资了？
苏 青：我并不觉得顶好，不过我们宁愿让感情给孩子骗去，而不愿受别的不相干的人的骗。
记 者：苏女士是不是觉得男女一切方面该完全平等？
苏 青：假使女人在职业及经济上与男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们将失去被屈抑的快乐，这是有失阴阳互济之道，譬如说以性心理为例吧，男的勇敢，
女的软弱，似乎更可以快活一些，倘若男女一样勇敢，就兴趣全失的了。我有这样感觉，倘若同男的一块儿出去，费用叫我会钞，我就觉得
很骄傲，可是同时也稍微有些悲哀啊，因为已经失去被保护的权利。这并不是女人自己争气，而是因为男女有天然不平等，应该以人为制度
让她占便宜来补足，叫我请客，便有不当我是女人的悲哀，假如我有，则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常请人家客的。
张爱玲：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以为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忧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女人在男人之
间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苏 青：假如女人的程度太提高了，男的却低，女人还是悲哀，我就独怕做女皇，做了女皇谁又配做我的配偶呢？
张爱玲：前两天在报上看到关于菲律宾的一个岛上，女权很高，因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完全被养活，懒得很，只知道斗鸡赌博，那样的女
权我一点不羡慕。
苏 青：我只要男女同样做事就该同样被尊重，固然必定要执行所做事情的轻重，男人会当海军会造兵舰并不比女打字员高贵，就是管小孩处理家务
的女人，也同样的付出着劳力。不过这也要有保障才行，法律该有文明规定：男女的职业虽然不同，但是职业的地位是平等的。现在有人说：
“管家就是职业。”可是普通职业可以辞职，而女人这职业是终身的，倘若丈夫中途变心时，又该怎么办呢？
记 者：现在再谈婚姻问题吧。目前上海女人的结婚的方式是怎样的？
苏 青：目前的结婚的方式还是不一律，有的新式，有的旧式，有的半新半旧。大多数是先经人介绍，后交朋友，然后再订婚。
记 者：本期《杂志》里有篇文章，叫《女大不嫁》说，到现在女性择配困难，以前总是中学女生想嫁大学生，大学女生想嫁留学生，现在战事发生，
没有了留学生来源，于是大学女生就难有对象，譬如一家做生意人，要娶个大学毕业的女生做媳妇，总觉得不妥。
苏 青：在十年前，革命空气浓厚。大家心理上总以为新式老婆好，现在是停滞退潮时期，以为娶个旧式老婆反而实惠，新式女子只能找个把来做做
情人，所以知识女子更吃亏了。
记 者：假使你有个妹妹，要你替她择配，你会他出什么条件呢？
苏 青：女人以“嫁不出去”为最可怕，过时不嫁有起生理变态的危机，不过知识浅的容易嫁人，知识高的一时找不到正式配偶，无可奈何的补救办法，
说出来恐怕要挨骂，我以为还是找个把情人补救吧，总较做人家正式的姨太太好。丈夫是宁缺勿滥，得到无价值的一个，不如有价值的半个
甚至仅三分之一。不过这样来，社会对私生子应该承认他的地位。这样说来，似乎太便宜男人，不过照目前实际情形而论，男人也有它的困
难，因为在习惯和情人上，不能牺牲他的第一个妻子。而知识妇女自有其生活的能力，不妨侵占别人感情而不剥夺别人之生活权利。自然能
够绝对不侵占更好，不过现代男人多数早婚，而职业妇女常常迟嫁。这是过渡时代的无可奈何的办法，原是不足为训的，而且每人的结婚倘
若仅限一次实在太危险，因为年轻人观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张是尽自己能力观察，观察停当就结婚，虽然总想天长地久，不
过就不久长也罢，多嫁几次只不过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国的事，亦无什么风化可伤也。
记 者：现在的婚姻制度恐怕不能说合理吧？离婚在事实上又很困难——
苏 青：离婚，不成问题，至于小孩，依我说最好有父亲出钱，归母亲抚养。假如男的不出钱，不妨就带他们去做“拖油瓶”，据说范文正公便是拖油
瓶出身，他的继父姓朱，似乎后世也并不因此就看轻他。做继父的与孩子接触不多，实在没有讨厌他们的理由——
张爱玲：一半，男人也是为了面子关系。
苏 青：但是慢慢儿就会好的，我总觉得孩子与女人关系来得密切，并未碍着男人什么事。而后母管养前妻子女便不行，因为他们是时时接触的，容
易发生冲突。
张爱玲：离婚后的小孩也并不如一般人想像的那么痛苦。
记 者：一夫一妻制到底是否合理？
苏 青：比较合理，但不能严格执行，期间应该有伸缩余地。譬如说，这次战后，恐怕又要盛行多妻了，原因倒不一定是战死的人太多，而是有许多男
人，活着也讨不起老婆，将来无生活能力的女人必定求着去当人家姨太太，有生活能力的女人只好非正式的向别人分润些爱情，这话又该给人
家骂为无志气，但希望有志气的女人们速速自去断绝生殖机能吧。
记 者：在现社会，早婚还是相当流行的——
张爱玲：早婚我也不一定反对，要看情形的。有些女人，没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轻的时候也有她的
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赶早嫁了的好，因为年轻，他有较多的机会适应环境，跟着她的丈夫的生活情形而发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
于早婚，没有例外。一来年轻人容易感情冲动，没有选择的眼光，即使当时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继续发展，女的却停滞了，渐渐就
有距离隔膜，而且年轻人很少能够经济独立，早婚，妻子一定是由父母赡养，养成依赖的心理，于将来前途有碍。
记 者：关于家庭制度，两位看，还是所谓小家庭制度好呢，还是旧式的大家庭好？
苏 青：小家庭也苦，孤零零的，依我说顶好还是跟岳父母同住。岳父母与女婿一定相处的很好，而婆婆和媳妇因为婆婆感到做母亲的太凄凉，所以会
嫉妒媳妇的。
张爱玲：这方法真好。我从没想到，可是听了实在感到好。
记 者：倘若老夫妇只养几个男孩子，不是太寂寞了么？
苏 青：这当然要看情况来决定。还有，夫妻同居的义务一条，我认为不妨自由些，想起这样长时期的同居生活，实在也是很可怕的。或同居或不同居，
一方感到需要时只可向对方提出要求，初不必因法律规定是义务而要求强制执行也。像外国人般分床分寝室还比较好一些。但最好还是像朋友
一样，大家往返，不至于每个人在婚后便没有一刻的隐私生活可过。我说女人再嫁比初嫁难，就是因为一回想到从前住在笼里的生活也就有些
怕起来了。再有社会的舆论不要对男女问题太感兴趣，夫妻是否日日同居或夜夜同床尽可由他们自己决定，分居并不碍着众人什么事，同居亦
不见得肯分惠什么给众人也。
记 者：男女结婚了的人省钱，还是不结婚的省呢？
张爱玲：从前英文有句话说：“Two can live as cheaply as one”，从前是结婚比较省钱，现在似乎情形两样了。独身生活的人简单，大家都这样想，所
以不留人吃饭也没人见怪，结了婚的人，就有许多不能够避免的应酬。
记 者：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
苏 青：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在女人之下，能高一筹最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像小旦。第四，有生
活情趣，不要语言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至十岁。
张爱玲：常常听见大家说要嫁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
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出的条件，当然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在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是十
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记 者：今天真是：“畅聆高论”了，这次对谈就到这里结束吧，真是谢谢你们两位！
［三人互相点头致意
—— 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