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时 间：前场当晚
地 点：阗颜山下李广帐内
[通天的火光下，胜利后的汉军高呼“万岁”声此起彼伏
[李广帐内，一张方案上摆着丰盛的菜肴
[李广，杜仲清，高虎三人无言对坐
[麻哒捧一坛酒上
麻 哒：将军，酒热好了，吃饭吧。这些酒菜都是方才大将军派人送来的。
李 广：嗯，这酒菜，比一顿斥骂更令人感到羞愧。
杜仲清：将军——
李 广：（止住他）好，既然送来了，咱们就吃！
高 虎：对，大不了咱们再回终南山打猎去，有什么呀。吃！
李 广：麻哒，你给大家斟完酒，你也坐下。
麻 哒：将军，我——
杜仲清：让你坐你就坐。
李 广：来，这第一碗酒，为什么？为了大军的胜利，来，干！
众 人：干！
李 广：多年以来，我就盼着能有一次这样的胜利，今天终于见到了。自此以后，匈奴的铁骑再也不能骚扰我边境百姓了，好呵。只是，这胜利却不是我们获得的，我们被排除在了外面。哈哈哈哈，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杜仲清：将军，你，没事吧？
李 广：没事，来，满上，这二一碗酒呢，我敬你们几位。
三 人：将军，这要使不得，不敢当。
李 广：都坐，让我说完！你们中间，老杜，高虎随我时间最长，都近二十年了吧，麻哒自小为我做随从，也有四、五年了，这些年，生生死死，贫贫富富，你们总是在我左右，我随年长你们许多，但心里还是视你们为兄弟，亲人，古话说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我竟然有三个！心中很是快慰。
三 人：愿生死追随将军！
李 广：来，干！
三 人：干！
李 广：这三一碗酒嘛，敬我自己，我自二十岁束发从军，四十多年来砍砍杀杀，打了一辈子的仗，这些年来，在战场上我见过多少好朋友，好兄弟，还有我的儿子们，一个个倒下去，有的还不到二十岁，多少次见过大战之后尸横遍野的惨状，可我，我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活到了六十九岁！难道不该庆贺吗？
杜仲清：这个自然，来，为将军的长寿健康。干！
李 广：干！嘿嘿，我实在活得太长了，早该死了。
麻 哒：将军！
李 广：杜老弟，你说冥冥之中，真的有上天和神灵主宰着人世间的事物，惩恶扬善吗？
杜仲清：有的。
李 广：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好人死得那么早而有那么多的坏人福寿延年？我自问一生所行之事，无愧于心，无愧于神灵，为什么却又这样时运不济，屡遭挫折？
杜仲清：这——
李 广：你们说，人生在世，究竟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杜仲清：书上说，人生皆为名利而来，为名利而去。
李 广：真是这样吗？那你是为名还是为利？
杜仲清：这个，早年在乡间做儒生，倒有过名利的念头，后来匈奴的铁蹄把我的生活踏得粉碎，若不是遇见将军，我如今还在匈奴做奴隶。如今只愿跟着将军，以将军之名为名，以将军之利为利。
高 虎：是呵，什么名利与我这些小人物是不相干的，我只希望有生之年，战死沙场，再也不愿回万福村过那没脸没皮的日子了。
李 广：那麻哒你呢？
麻 哒：我，我只盼眼下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就好。
李 广：呵，我倒是常在想，你们跟我一个年近七十的人，所为何来呢？为利？我二十四岁当太守，两千石的俸禄拿了四十多岁，还有众多的赏赐，我若爱利，早就是富家翁了。
高 虎：将军的家财，都被将军散光了。
李 广：可见我不是为利，那么名呢？
杜仲清：二十年前，将军就名满天下了，当年在长安，孝景皇帝评论，天下名将，以李将军为第一，程不识将军为第二。
李 广：那我是想做官？
杜仲清：当年将军在朝廷做郎中令，位列九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那时却常见将军郁郁寡欢。
李 广：是呵，我天生不爱做官，皇上都知道，那你们说我，这个老头子，一定要来打仗，所求的是什么？不知道吧，哈，喝酒，不知道就喝酒。来，连干三碗，连干三碗我告诉你们。
杜仲清：将军！
李 广：不要紧，喝！你们是不是看我这个老头子今天有些疯疯癫癫？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过。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是因为，我不相信！我不信李广是什么天下第一名将！那怕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我也不信！我就盼着，能有一次像他们那些人取得的大捷，如果没有，那谁说我是什么名将，那是在骂我！可惜呀，可惜我再也做不到了，我老了，真老了。
麻 哒：（哭）不，将军，你不老，你能做到，你应是天下第一，谁也扳不倒你！
李 广：你又来骗我了。你麻哒，虽说是个匈奴孩子，但跟我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把你当外人。
麻 哒：将军待我恩重如山。
李 广：恩重如山？好，那我问你，出定襄城后我军是向西北方向走的吧？
麻 哒：正是。
李 广：经林克塞，吐克斯湖，克拉玛斯，本该向何处走？
麻 哒：这，向西北。
李 广：不对，我今天刚刚问过土人，到克拉玛斯向北只需一天路程就可到阗颜山下，你却在克拉玛斯带我们向西行，走了两天一夜才到，我们本来是能够如期到达的，对吗，麻哒？
高 虎：好呵，原来是你小子骗了我们，我——
李 广：高虎！麻哒，我没不对不起你的地方吧？
麻 哒：将军待我如同父母，恩重如山。
李 广：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高 虎：说呀，混蛋！
麻 哒：好，我说，大军出发之时，我是要一心一意带好路的。可随着大军逐渐深处入草地，又一次闻到草地的清香，还有那微风吹来的炊烟味道，却吹起了我童年的记忆。
高 虎：娘的，那时你只不过是个奴隶娃子。
麻 哒：是奴隶，可我是个匈奴人！到克拉玛斯的那天晚上，我骑上马，凭着直觉，向北走五十多里，登上山坡，远远望去，一片篝火之中的，就是我熟悉的七部落营地。站在山坡上，原以为和匈奴已没什么关系的我却感到一阵阵的刺痛。我娘死的早，是那里的母亲们用乳汁哺育了我，我想我不能这样做。我本以为，大军只要稍绕一个弯儿，就能让左贤王安排妇女和儿童逃走，自己带领着匈奴战士们来和将军决战，那时，我再奋力拚杀，死在战场，也算对得起将军了，将军，我，我真不是想害你呀。
高 虎：不是你害的却又是谁？你这匈奴贱种！
麻 哒：你可以骂我，可匈奴人不是贱种，他们和你和他一样，都有是人，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都可以想像，我带着大军悄悄的靠近营地，将军传令列好阵式，黎明时分，正当我那些同胞们刚刚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三面包围，戴着铁甲的汉军喘着沉重的粗气手执铁矛和弓箭像猎取野兽一样向他们逼近，他们开始抵抗，但一排排倒在汉军的弓箭之下。右贤王见大势不好带着亲信们乘快马突围而去，汉军放出一两百匈奴人后开始合围，一排排弓箭向那些无力奔跑也无法自卫的老幼妇孺射去，然后是骑兵冲杀，砍死一切敢于抵抗的人，最后，最后步兵一步步靠近，屠杀就开始了，不分男女老少，一颗颗头颅被砍下，就连婴儿的也不放过，因为一颗头颅值一千钱的赏钱。
高 虎：你，你胡说！
麻 哒：去看看吧，大将军得胜的大军中，几百辆武刚车上装着整整七万颗头颅，你去看看有多少妇女和儿童的，除了贵族汉军是不抓俘虏的，连做奴隶的机会也不给他！因为带不走。将军，这一切都是麻哒干的，杀了我吧！
高 虎：杀了你倒便宜了，我要活剥了你！
杜仲清：将军！
李 广：真想不倒，麻哒还是一个如此能言善辩的人，我一生杀人太多了，这次破一回例，你走吧。
高 虎：什么？
麻 哒：将军，你让我到那儿去？
李 广：你是匈奴的雄鹰，如今翅膀硬了，回到你的草原上去吧。
高 虎：将军！
李 广：让他走。
高 虎：走呵，你这个兔崽子，快滚！
[麻哒无言地对李广、杜促清、高虎一一叩头，欲走
李 广：麻哒，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没告诉我，麻哒这个词，在匈奴里指什么？
麻 哒：我是部落的妇女们轮流带大的，她们叫我麻哒，匈奴语里是部落的太阳。（下）
高 虎：部落的太阳！娘的，要我看来他就是个麻哒！将军不该放他走。
李 广：好了，我已经厌倦杀人了。部落的太阳，是个好名字呵。来，咱们接着喝。
[画外音：“大将军幕府长史大人到”，长史带从人持大将军节上
高、杜：拜见长史大人。
长 史：李将军好。
李 广：长史大人好。
长 史：大将军召集诸将在阗颜山宴会，下官多次派人催请，何不见李将军驾临呵？
李 广：李广失期后至。是全军的罪人，怎敢参加大将军的庆功宴。
长 史：嗳，李将军说那里话来。大将军说了，所有责任将由他一力承担，请将军放心，不会为难将军的。
李 广：李广之罪自有李广承担，不敢劳动大将军。
长 史：好说，好说。（变脸对杜高）奉大将军令，前将军李广所部十八名校尉军吏，于明日丑时齐集幕府，接受幕府盘查，如有过失，幕府将严惩不贷！
杜、高：是。
李 广：长史大人，请上覆大将军，失期之罪，由李广一人承担，李广自陈表章给圣上，与我部下校尉属吏无干，大将军不必费心了。
长 史：这，这可是大将军的命令！
李 广：我说过，一切有我！
长 史：好吧，告辞！（拂袖而去）
[明月如钩，音乐起，李广走向高处，，远处传来激昂的战鼓声、欢呼声
李 广：听，那远处激昂的战鼓声和将士们欢呼胜利的声音。这鼓声伴随我整整四十七年了。大丈夫生来就该横刀跃马，纵横沙漠，名扬天下！可如今，我老了，生命中的激情已离我远去，此时我浑身冰冷。你们说，没有了战鼓和欢呼的生活对我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还一定要听那些安慰的话语和不怀好意的微笑吗，难道我的未来只剩下刀笔吏的盘问和无休止的平庸生活吗？不，不！如果命中注定我这一生将以失败告终，那么，我面对它的方式是死亡，让死亡来捍卫我的尊严！（自刎而死）
杜、高：将军，将军！
高 虎：老将军，老将军，你何必走的这样急？你走了，扔下我们怎么办？怎么办！难道我还回万福村过那平庸而无懒的生活吗？不，将军慢走，高虎随你去！（欲自刎剑被杜仲清夺下）
杜仲清：高虎，你这混蛋，你不配，你不配自杀！
高 虎：什么，你说什么？将军一死，难道普天之下还有值得我们追随的人吗？来，让我死！
杜仲清：高虎，混蛋！将军为卫护他的尊严而死，另一方面何尝不为解脱我们这些部属的罪责！
高 虎：我——
杜仲清：你要活下去，因为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要活着，替将军说出他的冤枉，去面对幕府的责难。此地去国万里，我们要把将军的遗体运往家乡，这才不负将军对我们的恩德。将军有死的理由，我们这些人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再说，你家里还有匈奴婆娘呢。
高 虎：这，老杜，我听你的。妈的，又是他。
[麻哒恍惚上
杜仲清：麻哒，你怎么又回来了？
高 虎：该死的，看看你干的好事，害死了将军，这下你满意了吧？不准过去！
麻 哒：呵，将军，老将军呀！（大哭）
杜仲清：走吧，麻哒，走吧，让人发现，你就走不了啦。
麻 哒：
杜仲清：回到你匈奴的部落，做一个匈奴的汉子。
高 虎：告诉他们，你害死了天下闻名的李将军，不怕他们不赏你一个官做，快滚吧。
麻 哒：我，我不知道我是个匈奴人还是个汉人，方才我走出辕门，看着沙漠和草地，却不知往哪儿去，我一个没娘的孤儿，跟随了将军和你们，才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杜仲清：麻哒，走吧，将军并没有怪你。
麻 哒：
[杜仲清点头，麻哒走近李广，轻轻扶起
麻 哒：将军，老将军，是麻哒害死了你。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在那个世界，谁来给你牵马，谁来给你收拾行囊？谁服侍你洗脸梳头？你老了，腰老痛，腿也不舒服，没了麻哒，谁为你抚腰锤腿？没了麻哒呵，你怕连饭也不会好好吃，将军，将军，带了麻哒去吧，麻哒来服侍你！
[麻哒以一把小刀自刺而死。音乐起
杜仲清：麻哒，麻哒！
高虎：这娃，还是一条血性汉子！
——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