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时 间：1949年秋天
地 点：李家小院
［叙述者画外音：“又是一年的秋天到了，依旧是风吹叶落，依旧是一树红彤彤的柿子。尽管由于战争和动乱使生活变的一天不如一天，
而岁月就像河边的水磨，平静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1949年的那个秋天，人民解放战争隆隆的炮声打破了这西北最偏僻山区的宁静。
在这个秋天的早些时候，西北野战军攻克了西北重镇兰州，一个多月后，一个带着重重湖南口音的人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
民共和国成立了。1949年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一年。而对远在陇南山区的奶奶一家来说，那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秋天。那一年，奶
奶整整六十岁了。”
［远方传来隆隆的炮声
［娘，三爸和李金德围坐在火盆前喝罐罐茶，边上放着一盘苞谷面馍馍
李金德：娘，喝茶。
娘：先给你三爸倒。
三 爸：有呢有呢，嫂子你倒上。
娘：金娃子，再拾几块苞谷面馍馍来，唉，如今家里只剩下这吃食了。
三 爸：嫂子，如今家里还有吃的人家就算好人家了，下面村子里多半人家都断粮了，你没见山上的野菜都快挖光了。
娘：他三爸，听这炮声仗越打越近了，这次是谁和谁打呀?
三 爸：还有谁呢，你的两个儿子，共产党和国民党争天下着呢。
娘：唉，这娃儿们，有啥话不会好好说吗?动枪动炮的，人命，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还长呢。
李金德：娘，我再扶你老人家出去给二弟和三弟喊一下，别让打了行不行?
三 爸：行呢，那你要把你娘背到昆仑山上喊去呢，太低了你两个兄弟听不见，你能背动吗?
李金德：行呢，我有力气呢。
娘：唉，你这个瓜娃呀。他三爸，吃馍呀，这馍硬了些，你还能咬动吗?
三 爸： 我还行呢。有两颗大牙管用呢，嫂子你呢?
娘：牙都有些松动了，吃慢些行呢。他三爸，这几日咋不见你到学校里去了?
三 爸：学生都跑光了，我到学校干啥去呢。唉，嫂子，这些日子我心里也烦的很，天天就看些算命相面的书，就想看看自己这辈子究竟这是咋了。
娘：那你看那些算命相面的书，给自己算明白了没有？
三 爸：唉，越算越糊涂。
娘：他三爸，那你给我算一下，我是个啥命?
三 爸：嫂子，我可认真给你算了，你是真正的多子多寿、大富大贵的命。
娘：他三爸，我看你是茶吃醉了，咋胡说开了?
三 爸：嫂子，这不是胡说，真的。
娘：你看如今我家里一贫如洗，我富在那里?我一个穷老婆子这些年啥人都能欺负到头上，我又贵在哪里?要说我多子多寿嘛，多子不假，可儿子
们一个个死的死，跑的跑，眼前头就丢下这一个最老实的，四十多了还连个媳妇都没有。我算什么多子多寿，我实实在在是个断子绝孙的老
绝户呵。
三 爸：嫂子，嫂子，唉，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也要想开些呢。你呀，命好，运气不好，赶的这年月不对嘛，若赶上个太平年月，你想想你的日
子该多好。
娘：唉，都说是太平好。可几十年了就没见过个太平嘛。二的和三的他们这么打，啥时候是个尽头呵。
三 爸：快了，快了。嫂子，我看呀，几个侄儿这样东跑西颠地聚不到一起，不怪你，怪我哥。
娘：咦，你哥早早死了，怪你哥啥呢?
三 爸：怪我哥当初把名字给起坏了。
娘：咋起坏了?
三 爸：你看嘛，李金德、李木德、李水德、李火德，金木水火土是五行全了，如今，你只养了四个儿子，五行, 缺土嘛，没了土，那金木水火土咋能
留住呢？唉这娃娃们命中注定要四下里走呢。
娘：嗯，是这话，那三弟现在有个啥法子治一下成不成？
三 爸：迟了，除非你再养一个儿子叫土娃。
娘：唉，那就等, 下辈子了。唉，做人的滋味苦的很，人世间上走上一趟就够了，够够的了。
三 爸：对了，嫂子，头几天我出去给人看病，你猜我碰上谁了？
娘：谁？
三 爸：白翠翠。
娘：白翠翠是哪个？
李金德：嘿，,我媳妇。
娘：啥？你遇上那个妖精了，她现在咋样？
李金德：在哪遇上的？
三 爸：唉，这娃也是个苦命的人呵，从这里跑了，和自己相好的跑了四川，又让人给卖了，苦死了一回。
娘：活该，这个妖精，自找的。
李金德：娘、三爸，现在咋样？
三 爸：头两年才回来，家里爹娘都死了，哥哥嫂子又都不是好人，不给娃脸，嫂子还跟人商量着要把她卖掉呢。那天见到了我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一口一个三爸，嘴甜得很，问我们金娃子的情况呢，说金娃子是个好人，不但放她跑了，还给了她两块大洋……
娘：啥？还有故事呢？（李金德欲躲）金娃子，那两块大洋哪来的？
李金德：水、水娃给下的，让我给新媳妇扯花衣裳的。
娘：你看，说他瓜吧，还藏下这个心思，唉，你这个娃呀。
三 爸：嫂子，听白家那娃的意思还想来咱家跟金娃过日子呢，你看成不成？
李金德：成，我看成。
娘：你甭喘！这女娃儿出去这么长时间，咱这家能容得住吗？
三 爸：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白家娃在外头吃过苦了，就懂得啥叫好日子了。
娘：那，不成哪一天你把金娃子带到她家先去看一下，是个啥情况？
三 爸：行哩。
［李金德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下］
娘：看这娃，唉，我娃也可怜呵。
［隆隆的炮声
李木德身穿国民党少将军服带怀孕的妻子王景贤上］
李木德：娘！娘！家里有人吗？娘！
娘：是谁，我听着是木娃子的声音。(与三爸迎出)
李木德：娘，三爸也在呢吗?
王景贤：娘，三爸。
娘：木娃子，真的是你回来了吗，快，快屋里走，媳妇，好呵，老天保佑，终于怀上了，好呵好呵，小心着，来，娘来扶你。
王景贤：娘，没事，我自己能走。
娘：坐下，快坐下缓一下，还没吃饭呢吧?这儿有包谷面馍馍先垫上些，我做饭，对了，我还给你们做下酒柿子着呢，你等着我拿去。
李木德：娘，我们刚吃过饭，你老人家不用忙，坐下，坐下我给你说句话。
娘：呵，呵，真的吃过了?不成我给你们再做些，家里还有些白面呢。
王景贤：娘，我们真的吃过了。
李木德：三爸你身体好着呢吧?
三 爸：好着呢，好着呢。 ，
李木德：娘，你老人家身体也好吧?
娘：好着呢，还能下地干活呢，你这个娃，不知道一天忙着个啥，也不知道经常回家来转转。
三 爸：木德，你这次回来，是有事？
李木德：娘，三爸，我们队伍要开拔了。
娘：开拔了，去那儿?
李木德：进四川，去西康。
娘：去多久?
李木德：没多久，很快就回来了。
娘：噢。
李木德：娘，儿子遇见难处了。
娘：娃呀，你说。
李木德：队伍一路开拔，行军打仗，前途莫测。你媳妇已经九个月的身子了，跟着部队实在不行，儿子想让她先呆在娘这儿，等生产过了再来接她。
娘：成，成，没问题，媳妇，你放心，虽然是粗茶淡饭，只要娘饿不死，就有你们娘儿们的吃的。
三 爸：木德，是不是战事不利?
［一国民党士兵跑上
士 兵：报告参谋长，师部已经向前移动了，师长请你赶快跟上，据说共军先头部队离这里已经不足百里。
李木德：知道了．娘---
娘：木娃子，你给娘实说，这一去，究竟啥时候才能回来?(三爸下)
李木德：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娘，我一准回来。
娘：三五年，十几年，娘都是六十岁的人了，你再回来，还能见到娘吗，呵?
李木德：娘，能见着，娘，儿子把媳媳和没见过面的儿子托给娘了，娘可不能倒下呀，娘要为她们娘儿们操心呢呀。
娘：好，娘为她们操心。唉，养下四个儿，到头来，身边就剩下个瓜的，都要走，都不着家，娘命好苦呵。
李木德：娘，你忘了，, 三弟是共产党呵，我从娘, 身边走开了，他就来了，这个家伙，一走就是十年，也该他在娘身边尽孝了，娘你说是不是?
三 爸：木德，难道非走不可吗?
李木德：三爸，你说，不走我还能干啥?
三 爸：三爸说句不该说的话， 既然你三弟就是共产党，你们亲兄弟之间有啥话不好说?大不了回乡种地，又何必流落异乡呢，看如今这世事，
得天下者非共产党莫属呵。
李木德：唉，三爸，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侄儿自己十八岁投身国民革命， 我身为黄埔学生，危难之际怎么忍心离开蒋校长和胡长官，做出那
不忠不义的事来，李家的男儿岂是有始无终之人。
三 爸：可那国民党---
李木德：我知道，政治腐败、军事无能，可事已至此，就算前面是大海，我也只能跟着跳下去了。
士 兵：报告参谋长，我师后卫部队已经过来了，何团长请你赶快动身。
李木德：知道了。娘---
娘：木娃子。 ·
李木德：三爸。 ·
三 爸：好好好，人各有志，不便强求，三爸这有两件东西拿上。(给一幅字)
李木德：陇西堂，三爸---
三 爸：这就是你小时个咱家大屋里挂的字，木娃子呀，你这一去前途渺茫，有朝一日不在军队里干了，流落到异乡，日子艰难了，你就把这字挂
在屋里头，咱李家是大姓，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李家人呢，都认的是陇西堂的堂号，你多认几个宗亲乡里互相帮扶着日子好过些。
李木德： 三爸，我记下了。这是什么，土?
三 爸：对，土，你可知道三爸为啥给你装土呢?
李木德：知道，三爸叫我莫忘家乡，宁爱家乡一杯土，不爱他乡万两金。
三 爸：这是一，木娃子，你知道啥叫土吗?人世间土是至低至贱的东西，你踢她、踩她，冲她唾唾沫，把你能制造出来的所有脏东西都丢绐她，可
土呢，照样生长万物，养育万物，这土呵，就是咱人的娘，记下吧？
李木德：三爸，记下了。
［士兵跑来上，欲说什么，李木德摆手不让他开口。
李木德：景贤。
王景贤：木德，（扑上身）你一定要保重，为了我和孩子好好活着。
［李木德跪在地上，给娘三叩头。
娘：你走吧，走吧。儿呵，娘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我苦命的儿了呵，儿呵，你把媳妇和没出世的娃放在我这儿，在外面过日子谁来照顾你?谁
给你洗衣做饭?娘将来死了总还有个儿子披麻带孝，烧纸送饭，你说你将来若是老了床前谁侍候，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外头连个送终的
人都没有呵，我的儿呵，你呀，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娘心里疼呵。
李木德：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突然拔出随身短剑奋然断其左手一指）娘，人常说十指连心，儿子现在和娘一样地疼，娘，你看，儿子的血是红
的。
三 爸：这娃，这是干啥？（要给他包扎）
王景贤：木德，你---
李木德：（闪身一躲）娘，景贤，你们把我这节断指收起来，娘百年后，我若回来则罢，若回不来，就将这节手指和我的衣服一起，在娘的坟前起个
小坟，上面写李木德之墓，让我在娘的坟前尽孝。娘，儿若死在外面，儿的魂儿也会顺着这一缕血脉，飞回娘的跟前来（嚎）娘！（冲下）
娘：木娃子呀！
----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