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幕
[时间：1949年夏。
[幕前一束追光。三弦伴奏中，梅子在演唱兰州鼓子。
梅 子 (唱鼓子头)大西北，
万里黄土地，
黄河九曲奔千里；
羲轩故地，
华夏根基。
(唱诗篇)遍地哀鸿烽烟起，
横征暴敛百姓饥：
年来愈见炊烟少，
看九洲震荡风雷疾!
[大幕缓缓拉开。庙前街的市面更加萧条了，几个小贩无精打采地吆喝着，并没有人来光顾。街上不时传来警笛凄厉的响声。几个马家军士兵抓一逃兵上。
马家兵 日奶奶的，看着要打仗就跑呢，看回去不把你娃的头割了。带上走。带上走!(押逃兵下)
[疤爷和梅子屏住气畏缩在一旁看着。片刻，疤爷憋不住一阵咳嗽，几乎站立不住。
梅 子 爷爷，你行哩不?不成了就回去躺一会儿。
疤 爷 不敢躺，躺下吃啥呢?唉，快死了，我知道。
[贾哈哈上，他的光景也大不如前了。
贾哈哈 疤爷，又出来了吗?
疤 爷 唉，不出不行哪。贾老板，你还做黄牛党着呢吗?
贾哈哈 不做了，现在啥党都不做了，做不来了。一个大洋要换五亿的金圆券呢，敢做吗?
疤 爷 我活给了几十年，也没有见过这么个光阴。罢了!我听说共产党把南京和西安都占下了，看起来是要改朝换代呢。
贾哈哈 (紧张)疤爷，疤爷，不敢胡说!这两天宪兵和便衣们抓人都抓疯了，听着话碴子不对就抓上走了。好些的送着狗娃山修工事去，不好呀，半夜里往麻袋里一装就扔着黄河里了。吓死人呢!
疤 爷 唉，罢了，快死了。
[疤爷与梅子下。
[卖报人喊上。
卖报人 看报看报，《民国日报》、《兰州日报》，马长官说要死守兰州，与兰州共存亡!报社社长卷款潜逃，有关方面全力追缉!看报看报!
[卖报人下，翠娘风风火火上。
翠 娘 哈哈，我托你办的事情怎么下了?
贾哈哈 唉，翠娘!不好办哪!现在兵慌马乱的，谁有闲心买房子置地呢……
翠 娘 怎么，没有卖掉?
贾哈哈 最后我好说歹说总算卖掉了。
翠 娘 卖掉就好，多少钱?
贾哈哈 胡老爷给了四十个椭椭。
翠 娘 啥，才四十个椭椭?我这么大一间铺子，连房子，光东西就值两百个椭子呢。这，这也太狠了吧!
贾哈哈 你光说值多少着他没人要着。就这还把我来回跑了十几趟，鞋底子都走通了着。你但不愿意，那我就把钱退给，把房契原拿着回来，你再叫个人卖去，我不管了。
[太太拄拐上。
翠 娘 你先悄着，等一下再说。太太，你怎么出来了?
太 太 唉，一个人在屋里蹲着急着，也没个说话的人，我出来转一转。
翠 娘 身上今个天松些了吧?
太 太 好着呢，好着呢，也没有个啥。唉，素园也走了快一年了，再有消息没有?
翠 娘 有呢。我昨个天不是给你说了嘛，还在林场里忙着呢。
太 太 这个不孝的东西，他把妈不要了。
翠 娘 太太，素园怎么能不要妈呢，他把你想着呢!再说，你跟前不是还有我呢吗?快了，素园快回来了。
太 太 真的?
[杨大夫上，示意翠娘。
翠 娘 真的，我不哄你。太太，你在这搭暖暖地晒一会儿，我去说个话。
太 太 去，我的娃你去。
[翠娘拉杨大夫与贾哈哈走到一边，三人压低声音说话。
翠 娘 杨大夫，你打听的怎么样?
杨大夫 翠娘，大喜呀，成了!
翠 娘 怎么，素园能出来吗?
杨大夫 我今个天又去打听了一下，警察局说交上五十个大洋，马上就可以保释。翠娘，这可是一大笔钱哪!
翠 娘 没事，钱我有呢。哈哈，钱呢?
贾哈哈 在这儿，给。(递钱)四十个椭椭。
翠 娘 我再找着凑些，够了。
杨大夫 这，这是哪里来的一大笔钱?
贾哈哈 翠娘把铺子给人打掉了。
杨大夫 翠娘你——好，果然是女中豪杰，有见识，有担待!张素园有你这么一位红颜知己，也不枉这一生了!
翠 娘 没有啥，你不是老说人要吃六谷呢嘛，张素园就是我的六谷。我找钱去。
贾哈哈 翠娘，给，这儿有五个椭椭。(掏钱)
翠 娘 哈哈，这是——
贾哈哈 我不知道是这个事情，我，吃了五个椭椭的回扣。
翠 娘 (欲怒又止)贾哈哈!我把——你呀!
贾哈哈 (内疚)翠娘，再不要骂，谁的脸上都有三两肉呢。(下)
翠 娘 杨大夫，那我就去了。你帮我把太太照着些。
杨大夫 好，我在这儿等你的好消息!
[翠娘下，杨大夫走近太太。
杨大夫 太太，晒太阳着呢吗?
太 太 谁一个，是杨大夫吗?
杨大夫 就是我，太太耳朵好得很。
太太唉，就剩下耳朵了。老汉，你好着呢吗?
杨大夫 好着呢，太太。我看你精神也不错。
太 太 唉，不行了，早晨还好些，一到下午，人就糊涂了。唉，老了，快死了。
杨大夫 哎，太太，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太 太 哪里还有好日子呢，越过越不行了。庙前街也不行了，一点热闹气气子都没有了。那个，那个唱戏的呱呱子哩?好长时间没有听见他喊了。
杨大夫 死了。
太 太 怎么死了，年纪轻轻的？ ．
杨大夫 替他师哥岁岁红从四张桌子上跳着下来，掼死了。
太 太 噫，那是个好娃娃呀，仁义着呢，可惜了。
杨大夫 唉，好人不长久呀。
太 太 那个卖枣儿水的尕巧儿呢，怎么也听不见喊了?
杨大夫 娃娃沾上赌博了输光了，买卖也不做了，跑得不见了。
太 太 咦，枣儿水的担担子传给了几代人了，价看起是失传了?娃娃走了歪路了……
杨大夫 就是，赌博是食太陷坑哪，掉着下去再就上不来了。
太 太 也是个好娃娃，糟掉了。
杨大夫 就是，糟掉了。
[停顿。
太 太 老汉，我跟你打听个事情，你要给我瞎老婆子说实话呢。
杨大夫 太太，你问，只要我知道。
太 太 我们家素园，在监狱里还好着呢吗?
杨大夫 （一惊，旋即掩饰）太太，素园他他不是到临洮办林场去了吗?
太 太 唉，价你也再不要哄我了，我眼睛瞎着呢心没有死，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大家把我瞒住是好心，我也害怕翠娘为我担心呢。其实，我啥都知道，妈的心，和儿子连着呢。素园在监狱里受苦，我知道，我就是不说，我心里清楚。
杨大夫 太太，我不瞒你，素园在监狱里好着呢。没有吃啥苦。刚才翠娘拿上钱到警察局里办保释手续去了，早的话素园下午就回来了。
太 太 你说的不是哄我老婆子高兴的吧?
杨大夫 太太，我不哄你，真的。
太 太 哦，那好，那好，我就坐在这儿等着，等着素园回来。不，我们素园爱喝个绿豆稀饭，我现在做去。(几乎是跑下)
杨大夫 太太，你当心着，你有病呢。
[太太的声音：“没事，好了。”
[倒娃跑上，麻副官及几个马家兵跟上。
倒 娃 杨大夫，你让我找死给了一回!麻副官，这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麻副官 (仔细打量了一番，操着河州口音)哈哈哈，真个找着了。(敬礼)杨参谋长，你好!
杨大夫 你是——
麻副官 参谋长不认识我了?你当团参谋长的时候，我在你手下当过排长。
杨大夫 哦，你是麻福贵，认出来了!
倒 娃 麻副官现在是西北长官公署的大人物!
杨大夫 哦，你找我，有什么事?
麻副官 报告参谋长，事情是这样的——
杨大夫 慢，慢!我现在是一个平头百姓，什么参谋长不参谋长的，我可不敢当。
麻副官 是，参谋长。头几天，有个美国人叫个雷诺，到咱河州来，用最先进的仪器，测出咱们河州的积石山是世界第一高峰。人家用美国最先进的科学仪器看了一下咱河州的风水，说是河州要出圣人呢!
倒 娃 马长官就是当今的圣人。
杨大夫 真的吗?好!
麻副官 世界啊五大洲啊，我们马长官占过了四个：河州、凉州、肃州、兰州。蒋总统、李代总统都跑过了，和马长官争天下的就是共产党。马长官说，只要打败了共产党，咱西北人就坐天下呢!
倒 娃 对着呢，对着呢。
杨大夫 好，马长官坐天下我双手赞成。可惜我老了，帮不上啥忙了。
麻副官 参谋长说哪里话!黄忠七十了还当先锋呢，参谋长才六十刚过嘛。是这样，马长官让韩起功新组建了一个骑兵军，清一色的咱河州娃，就是找不下那么多的军官。马长官就想起你们这些老人手了，特来叫我请参谋长出山高就。
杨大夫 多谢马长官好意。请你转告马长官，我老了，走开路了都喘呢，再也骑不动马打不动仗了，不能给他老人家卖命了——你看我这一把胡子!
麻副官 咦，那没关系，天阴不知道迟早，没胡子不知道老少!那一把胡子麻烦得很，剃掉算了。
杨大夫 唉，胡子能剃掉，我这一把岁数、一身的病剃不掉呀!
麻副官 参谋长，话我都给你说清楚了，马长官说不去的按军法从事!去不去你看着办。
杨大夫 那……好，好，我去，我去。(转身，气糊涂了，边走边辛酸地自语)我侍候了马家三代人，打给了半辈子仗啊!老婆和娃娃们都死光了，就丢下我一个老光棍了。他马家看着后人们都起来了，就把我们这些老的撵着出来了。啥钱没有，啥手艺没有，就一身的病嘛。现在要打仗了，又叫我们这些老汉们卖命呢，他马家算得太狠了啊!你们等着，我去收拾一下——算了算了，几件破烂，要它做啥呢。走，我跟上你们走!
[太太拿柴禾上。‘
太 太 杨大夫，杨大夫!
杨大夫 太太，咋呢?
太 太 老汉，几点了?
杨大夫 日头偏西了，过午了。
太 太 啊，我的素园快来了。老汉，等一下一搭吃饭来。
杨大夫 不用了，太太，你好好吃，我出门去呢。
太 太 啊，你要走哪里去呢?
杨大夫 我要打仗去呢。
太 太 啥?你这么老的，打啥仗呢?再不要开玩笑了。
杨大夫 不是玩笑，人叫来了，让我打仗去呢。
太 太 唉，老汉，你去不成哪!你老了啊，又跑不动，两军阵上让人打死呢。
杨大夫 不去不行哪。马长官看我老了，给我找了个吃饭的地方，也好着呢。我屋里的东西叫翠娘收拾一下了用，我再不回来了。
太 太 咦，老汉，你老了，跑不动了要多动脑子呢，想着活呢!
杨大夫 好，我想着活，想着活。
麻副官 老汉粘下了，快些，韩军长在拱星墩等着呢!
杨大夫 太太，我走了啊，素园回来给我问个好。
太 太 老汉，要想着活呢!唉，怎么把个老汉都要抓上打仗去呢。(下)
倒 娃 麻副官你们走，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呢。
麻副官 你有啥公事?打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公事!来人呀，给倒保长发上一把大刀，狗娃山上和共产党拼命去!倒娃(跪)好我的麻副官呢，你把我饶下，我屋里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妈呢没人养活。
士 兵 (用枪托打)日奶奶的站起来走!就你有个妈，我们这些人都是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
麻副官 不要哕嗦，再吵一麻绳捆上走!
倒 娃 我的妈呀，这一下做死了。
[麻副官等一干人下。舞台上静静的，远处隐隐传来梅子的鼓子曲声。尕巧儿衣衫破烂，拿一小沙锅上。
尕巧儿 行个好，吃的给上些啥!行个好，吃的给上些啥!
[贾哈哈闻声出来。
贾哈哈 尕巧儿，怎么又是你?
尕巧儿 贾老板，行个好，给些吃的，我一天没有见粮食了。
贾哈哈 把你尕巧儿这么价的人就不能同情。你把我也饶给一下，日子过得都不容易，我也老哩小哩的一大家子人呢!你也把那圈子绕大些，多走给几步路，叫我喘上一口气，天天一到这时间你就来了，我屋里又没有种锅盔着。(给尕巧儿半个饼)
尕巧儿 刚试着要开，生人跟前脸拉不开，先在你贾老板跟前试几回手。
贾哈哈 咦，我把你这个尕巧儿!巧给了半辈子，现在都要开饭了还想着取巧呢。你呀，年纪轻轻的，一天就这么混呢吗?
尕巧儿 贾老板，你不知道，卖枣儿水辛苦得很。晚上要好好守着熬呢，赶早要挑着出来卖呢，一天喊得嗓子痛呢，挣不下俩大钱。现在我早上晒日头，下午坐荫凉，到了吃饭的时候出来胡喊上几句就做上吃的了。半天要饭才舒坦得很哪，现在不要说卖枣儿水，就是给个县长都不当。贾老板，那你就手再给上俩大钱啥?
贾哈哈 你要钱干啥呢?
尕巧儿 我想着再到赌场上押上一宝，万一是个红口啥……
贾哈哈 (劈手夺过饼)锅盔拿来!
尕巧儿 咋了?
贾哈哈 尕巧儿，这饼子我喂狗去都不给你!像你这一种人，饿死算了!(气冲冲下)
尕巧儿 咋了啥?我说的都是实话着。吃的给上些，老爷太太，吃的给上些……(下)
[太太端绿豆稀饭上，盛好，凉在石桌上。
[翠娘扶着满身伤痕的张素园上。张素园目光痴痴的，面无表情。
翠 娘 素园，看，到了。你妈等你着呢，你说上一句话啥!
太 太 翠，翠娘，是素园回来了吗?
翠 娘 回来了!素园，你看是你妈呀!
[张素园仍呆呆地坐着。
太 太 素园，素园，我的娃你咋了?你说话，说话呀!
张素园 (喃喃地)葫芦，葫芦……
翠 娘 在呢，你的葫芦都在呢，我收着呢!(飞奔回屋里取出一匣葫芦)素园你看，这都是你刻下的葫芦，我都收着呢，一个都没有丢。
张素园 (看着葫芦，惊恐地往后退)啊，啊!不，不，我不刻，不刻，死都不刻!
翠 娘 素园，你咋了?(去扶张素园)
太 太 天哪，天哪，这娃是咋了!
张素园 (拿起葫芦)葫芦，葫芦?哈哈哈……见你的鬼葫芦!嘿嘿，梅、兰、竹、菊四君子，滚!(扔葫芦)桃园结义，假的!竹林七贤，见鬼，见鬼!都是些鬼话!(将葫芦扔得满地)哈哈，你来打呀，打呀!我不怕，你把我打死，我还是那个话：不刻，不刻，老子不刻!
翠 娘 好，好，不刻，不刻。素园，你醒一下，醒一下!你回家了，回家了呀!你看我，看我!素园，你看我!(泣不成声)
张素园 (渐渐明白)你，是翠娘?你哭啥呢，谁把这个葫芦扔到地上去了?(开始拾)
太 太 (颤颤地过来)素园，素园，你咋了?
张素园 妈，妈!(紧盯着太太)
太 太 素园，我的娃，你咋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看，这是妈给你熬下的绿豆稀饭，凉好了，你先喝上些，喝上些。
张素园 (连喝两碗绿豆稀饭，终于有些清醒了，望着母亲恸哭起来)妈，妈……
太 太 我的娃，好了，没事了。你回家了啊，没事了，好了，啊，我的娃，没事了。
张素园 妈，你老人家好着呢吗?
太 太 好，好。我的娃，你，种树，种完了吗?
张素园 我……啊，妈，种完了。
太 太 完了就好，完了就好。我的娃，你过来，让妈摸一下。
张素园 妈，你摸。(让太太抚摸)
太 太 瘦了，瘦了，头发这么长的也不知道理一下的。(摸着伤痕)我的娃，这咋了?
张素园 这是——妈，那是……我掉到一个洞里了。
太 太 洞，深不深?
张素园 我差一点儿就回不来了，妈。那个大洞里黑黑的，深得好像没有底子。我往下掉啊，掉啊，突然，一个啥东西把我挂住了。我用力往上爬，上面的土和石头都往下掉，就要把我埋住了，——
太 太 我的娃，赶紧爬呀!
张素园 我拼命地爬呀，爬呀，十个指头都刨成血疙瘩了，前头黑黑的，看不见一丝光亮。我实在没有力气，真想手一松，眼睛一闭，掉着下去算了。妈，我真的顶不住了……
太 太 我苦命的娃呀，要顶住呢!
张素园 正这个时候，妈，我看见我爸了。
太 太 你爸?
张素园 我爸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他说，娃，要咬住牙了往上爬呢，不敢松手呀。我说爸，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爬不动了!我爸说你要爬呢，你妈还在屋里等你回呢，还有翠娘、安娃，你不能掉着下去。来，我拉你!妈，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咋了，用上全身的力气，一使劲就出来了!
太 太 这就好，素园，爬出来就好。
翠 娘 太好了!
张素园 我爬到外面一看，妈，满山遍野翠绿的树啊，那都是我种下的，都活了!
太 太 活了好，活了好!
张素园 妈，我这一次要把你和翠娘带上一搭种树去呢，我们要找我们的好日子去呢!
太 太 好日子，能找着吗?
张素园 能，肯定能!
翠 娘 你们听——
[远山传来隆隆的炮声，渐渐近了。各种枪弹、曳光弹将兰州的夜空照得绚丽多彩。
张素园 打雷了，放焰火了!妈，好日子，来了!
(枪炮声响彻大地……
[庙前街在颤抖，兰州城在颤抖……
[幕落。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