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幕
[时间:1947年秋天。
[幕前一束追光。疤爷弹响三弦,梅子唱起兰州鼓子。
梅 子 (唱鼓子头)秋高气爽,
瓜果盈筐;
兰州夜来天渐凉,
满城醉瓜香。
(唱诗篇)贪官富人投机忙,
遍地穷人饿断肠;
瀚海风起沙做雨,
黄河蒙尘翻浊浪。
[鼓子声中,大幕缓缓拉开。警察在挨家挨户催各家铺面开门。
警 察 开门,开门!快快起来开门营业!快起来,快,快起来!
[贾哈哈衣冠不整地出。
贾哈哈 老总,这么早地把我们敲着起来做啥呢?
警 察 做啥呢?现在是早起活动周,知道不知道?新市长为了改变社会风气,规定市里面的店铺必须在早上七点开始营业,你看现在七点都过了。
贾哈哈 老总呀,我开的是个古董铺子,不到中午就没人来嘛,开下这么早的了接鬼呢吗?
警 察 看一下你这些兰州人,懒得身上的肉都臭了!新市长就要叫你们这些人养成朝气蓬勃的新风尚呢,少废话,开门呢还是叫罚款呢?
贾哈哈 我的爷,开门,开门,马上开门!
[翠娘屋里头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张素园衣冠不整,手捧一匣葫芦,气急败坏地上。翠娘随上。
张素园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翠 娘 素园,素园,你小声些,喊啥呢啥!这个样子就出来了,让人看见了笑话呢。
张素园 我不管!你给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翠 娘 你先进去,进去听我给你说啥……
张素园 一年多了,你今个天说这个要葫芦,明个说那个要葫芦呢,最后怎么全在你这里呢?翠娘,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翠 娘 素园,素园,你听我给你解释——
张素园 我不听!我张素园没本事,穷,没有钱,可我也没有落到靠女人吃饭的程度!(摔匣子)
[葫芦落了一地,一时两人都惊住了。翠娘泪流满面,拉住张素园。
翠 娘 素园,素园,你不要生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错了,错了。
张素园 你就不为我想一下?你、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下)
翠 娘 素园,素园……
[翠娘慢慢地捡一地的葫芦,贾哈哈凑上。
贾哈哈 翠娘,大清早的,吵啥着呢?
翠 娘 管得宽得很,价没事了墙根里站一会儿啥。
贾哈哈 唉,怎么尽骂的人就是我啥。(无趣地笼手回店)
[呱呱儿扎板带走圆场上,亮相、踢腿、翻跟头,口头还数着锣鼓点。
翠 娘 哎,哎,做啥呢,做啥呢?羊羔疯犯了吗?
呱呱儿 (兴高采烈地)啊呀,翠娘,天大的喜事啊!我师哥,岁岁红要来隍庙里唱戏呢!昨个天和我练了一上午,嘿,过瘾得很!
翠 娘 (发火)我管你过瘾不过瘾,在我的门上不要烦。
呱呱儿 好,好!(拿腔)翠娘请了,某家去也!
(扎圆场下)
翠 娘 咦,现在的人怎么都像是脑子里进水了啥。(收拾葫芦,装好,下)
[倒娃装扮一新上,头戴一顶七成新的礼帽,下面压着一副大黑水晶眼镜,对襟褂子,袖口高高挽起,下穿一条灯笼裤,十分地神气。杨大夫盯着他看。
倒 娃 看啥呢,不认得了吗?
杨大夫 啊,原来是倒娃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现在看起来是混清楚了?
倒 娃 也就是马马虎虎吧。(摘下墨镜)杨大夫看一下,正宗的水晶镜子,好东西!
杨大夫 (上下打量)实话是个好东西!现在你是哪一路神仙,走的是清水吗浑水?
倒 娃 (戴上墨镜)咦,老家伙还知道得多!如今我在鲁大老爷手底下做事着呢——鲁大老爷!知道不知道?甘肃有四个蒋委员长特批下敞开抽大烟的,我们鲁大老爷就算一个呢。
杨大夫 鲁大老爷?没有听说过。
倒 娃 啊呀,连我们鲁大老爷都不知道你还敢在街面上混吗?省政府的谷主席凶不凶?三七不对就杀人呢!我们鲁大老爷往省府里转了一下,谷主席就特批下一个月发着三百大洋。他 也知道,没有我们鲁大老爷,兰州的街面上他就维持不住。 ‘
杨大夫 啊,你就在这个鲁大老爷手底下干着呢吗?
倒 娃 对了,才拜下山门的。
杨大夫 怪不得你走开路了摇着呢。佩服,佩服!
倒 娃 价也就将就,好着呢。
杨大夫 恭喜恭喜。倒娃子,我把你看给了一年多,你娃总算长进了,到底当成了坏人了。
倒 娃 (生气)你这个老东西——(失笑)话说得也对着呢,我知道我干的不是个好人做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做坏人好啊,实话!这两天我试着走开路了都蹬蹬蹬地,给劲得很!
杨大夫 对着呢,这个世道做坏人好活啊!
倒 娃 就是,日子都光鲜了。
杨大夫 好,好。你好好做,我先走。(下)
倒 娃 有啥事打招呼,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转身喊)尕巧儿,尕巧儿!
[尕巧儿上。
尕巧儿 谁,谁喊着呢?
倒 娃 你大大喊着呢,不认得了吗?
尕巧儿 哦,尕倒娃。
倒 娃 倒娃也是你叫的吗?王八爷叫我找你来了。
尕巧儿 找我着咋呢?
倒 娃 咋呢,熟你娃的皮子呢!八爷问着呢,三天的期限到了,那一笔钱你还呢么不还?
尕巧儿 还,还,肯定还。倒,倒爷,你给八爷说一声,尕巧儿不是赖账的人。给我再给上几天时间,我一定还上。
倒 娃 你还说了个轻巧!你当倒爷是三岁的娃娃由着你哄呢?我把你这个孙!白天往枣儿水里头乱掺水,挣下俩大钱烧得着不住,现在水里来的水里去了啥!赌场里进去潇洒得很,牌掼得山响呢!钱欠下就没反应了,你说,钱有呢没有?
尕巧儿 这一阵子实话没有。倒爷你给八爷说两句好话,过两天我肯定还上。
倒 娃 我这搭好话没有,刀子有呢。八爷交待了,赌博账,锤头咣。尕巧儿不还钱,卸上一条胳膊,给再人做个榜样!说,舍哪个胳膊呢?(亮刀子)
尕巧儿 倒爷!(跪)倒爷,你把我饶给一下,尕巧儿一辈子记你的大恩大德呢。
倒 娃 红口白牙上下一吧嗒不成,倒爷要实货呢!掏钱!
[呱呱儿上,见此上前将倒娃一扭,刀子脱手,再一脚将倒娃踢倒。
倒 娃 哎哟,谁?好啊,敢打你倒爷!(做势欲扑上)
呱呱儿 你来,来呀!
倒 娃 (嘴犟地)尕巧儿,你要命不要了?
尕巧儿 呱呱儿哥,呱呱儿哥,不要打了,再不要打了!
呱呱儿 这是咋回事儿吗?
倒 娃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是要账的!
呱呱儿 (问尕巧儿)你欠下他啥钱了?
尕巧儿 呱呱儿哥,我耍钱耍着输下了。
呱呱儿 我把个你呀!怪不得人叫你尕巧儿呢,巧过头了!咱这样的人能去那地方耍吗?(问倒娃)欠你多少钱?
倒 娃 不多,八个椭子!
呱呱儿 这么多!(问尕巧儿)你手里现在有多少?
尕巧儿 我,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呱呱儿思索。
倒 娃 快些,我还忙着呢。
呱呱儿 我这里有五块钱……天气还热,我去把皮袄当上三块钱。
尕巧儿 呱呱儿哥,我——
呱呱儿 啥话都不要说,取走。
[三人下。
[张素园气哼哼上,与兴高采烈举小旗跑上的安娃撞了个满怀。
安 娃 爸。
张素园 你,今个天怎么又没有上课去?
安 娃 老师说,啥时候政府把欠下的工资发够了才开课呢。
张素园 那你这是咋去呢?
安 娃 学校里组织下游行去呢。
张素园 我看。(抢过小旗)“反饥饿、反迫害”——胡闹,不准去!就凭你们一群娃娃,能做下个啥?闹完了还不是这个样子吗?回去!没事了在屋里多念一会儿书。
安 娃 屋里也没有啥书。
张素园 (邪火越来越大)怎么没有书?我房子里那一堆一堆的都是啥?看一下你现在这个样子!十五六的人了在家里一天啥都不做,动不动还给人吊个脸子——这是跟谁学下的毛病, 啊?没事了不会多陪一会儿你奶奶吗,多大的人了尽叫人操心呢吗?你说你哪一天才叫人省心呃,啊?还不快回去!
安 娃 啊。(怏怏下)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小商小贩们也活跃起来,卖瓜果的喊得十分热闹。
[张素园坐在大槐树下,望着街市,显得无精打采。
[卖报人喊着过场。
卖报人 看报看报,《民国日报》,《和平日报》,《兰州日报》,国军攻克延安,毛泽东下落不明。看报看报,著名妓女花飞飞洗手从良,即日起新交旧识,概不往来……
[白警长走近张素园。
白警长
张素园 哦,是白警长吗?
白警长 (坐下)最近好着呢吧?
张素园 好,好。白警长有啥事呢吗?
白警长 没有啥事,没有啥大事,就是想跟你喧一下。最近日子过得好着呢吧?
张素园 好,凑和着能将就下去。
白警长 啊,我听说最近市面上卖大烟掺假的太多,抽起来味道也不行吧?
张素园 我……(紧张)这、这,白警长,我早就戒掉了。不,不信,你问翠娘。
白警长 嘿嘿,你不要紧张嘛。坐下,坐下说。在我的辖区里,谁做啥谁没有做啥,我肚子里清清楚楚的一本账。虽然谷主席有命令,抽大烟的抓住了要枪毙呢,可你看这几年枪毙了几个?就拿你
张素园 对,对,对。
白警长 啊呀,天气不早了,我还有事呢,
张素园 白警长你走呢吗?
白警长 走,一天烂事情太多,再不得闲。(不经意地)哦,顺便有个小事想把
张素园 白警长你说。
白警长 是这么回事,我们局长明年四月要接待一批美国朋友呢,兰州也没啥送头,你
张素园 好,好,明年四月,刻十对葫芦,行呢。
白警长 我就知道
张素园 啥,这一种葫芦?堂堂省府警察局,给外国人送这个,不合适吧?
白警长 合适。现在的人都好这个,外国人也是人嘛。就这么,我走了啊,抓紧!
(下)
[秋日的骄阳下,张素园一阵阵地眩晕。
[不远处,杨大夫正给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汉子算命。张素园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杨大夫 (对中年汉子)你看,这就是老人家命里头的一劫。过去就好了,没有啥大事,你也不要担心了。庙里要去呢,上个香,许个愿;但是呢,病还是要请上个大夫看一下,吃上些药,不敢耽搁了。有些事情菩萨不管,大夫管着呢。记下了没有?卦像上看没有啥,你放宽心,啊。
汉 子 (千恩万谢)先生说得对着呢,这一下我就放心了。(掏钱)先生,我只有这些钱,不知道够不够……
杨大夫 用不了。(随便拿一点)剩下的,你留下看病去。
汉 子 先生,谢谢了,谢谢了!(下)
杨大夫 (抬眼看见张素园)哟,
张素园 杨大夫,啊,啊,看一下……
杨大夫 唉,命是个啥?我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碰到一搭里来,说胡话。价就是多说些宽心话,让心里有个盼头。唉,再能做个啥呢,你说?哎,
张素园 没有啥……唉,也没有个啥,就是心里有些乱。杨大夫,你说,命运这个东西,到底是个啥?
杨大夫 (笑)嘿,
张素园 唉,书念着越多越糊涂。我现在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杨大夫
张索园 测个啥字呢?听天由命的“由”字吧,你看行不行?
杨大夫 ‘‘由”字……这个字——哎呀,这个字,有意思。
张素园 怎么,不好说吗?
杨大夫 这个“由”字,是个虚字,本身没有啥意思。要是不出头,就是“田”字。田是种粮食的地,有吃有喝呢,样子方方正正又不出格,这个字保你一生吃喝不愁,不出大错——可你偏偏出了头了!这个头要往下出,就是“甲”字,也好,穿上就不容易受伤害,能自保;要是两面都出头,就是个“申”字,有舒展的意思,又有主心骨。测着这个字,不是有钱有势,就是有一股劲顶着呢.更好。
张素园 可惜,我就出了一个没啥意思的头。对着呢,实话,我这个人就没啥意思,没意思透了。
杨大夫 哎,我们刚才是随便乱说嘛,不能当真。其实,
张素园 是个啥?
杨大夫 你是一条大鱼儿,机缘不好落着我们庙前街这个尕盆盆子里了。想见水想活命就得窝住,可窝住了你又不舒坦,总想着直一下身子呢——身子但一直啥,你的头就出了水了,出了水就活不成哪!
张素园 那就一直窝着?
杨大夫 没有啥办法就先窝住吧,窝住总比死了强些嘛,是不是?反正窝住的又不是你一个。唉,人哪!(摇头下)
张素园 窝住,想活命就得窝住。
[翠娘上。
翠 娘 素园,你还生气着呢吗?
张素园 (仍自语地)窝住,窝住……
翠 娘 素园,你咋了?
张素园 没事,我好着呢。
[安娃脸色惨白,捧两个葫芦上。
安 娃 爸,爸,这是不是你刻下的?
张素园 (全身一震)这,这是哪里来的?
安 娃 我在你房子里发现的。这是你刻下的,对不对?
翠 娘 安娃,你咋了…… ‘
安 娃 没有你的事,走开!爸,这是不是你刻下的?
[张素园一脸愧色,艰难地点了点头。
安 娃 没有想到,爸,你这么恶心的事情都做呢。
翠 娘 素园,你——
张素园 (艰难地)安娃,你,你听我说……
安 娃 我不听,不听!爸呀,爸,你知道不,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妈就死了,是爸把我一手带大的。爸要管我吃,管我穿,还要照顾奶奶呢……这些年我们家日子过得又不宽裕,我每天看着爸忙进来、忙出去,晚上在灯下面刻葫芦,一刻就刻半晚上。眼看着爸的腰一天天弯下了,眼睛一天天地麻下了,我心里也揪得疼哪!爸,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苦,挣钱养家也不容易,在我的心里,爸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安娃心里的顶梁柱。今个天,这个柱子折了,折了!
翠 娘 安娃,你不能这么说你爸——
安 娃 你滚开,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你勾引我爸,我爸能是这个样子吗?都怪你,怪你……
张素园 (喝止)安娃!(走近,打了安娃一个嘴巴)
安 娃 (怔住,半晌喃喃地)爸,你……(突然一转身跑下)
翠 娘 安娃,安娃!素园,你——
张素园 (背身摇手)翠娘,你啥话都不要说,让我一个人蹲一会儿。
翠 娘 那……(缓缓下)
[张素园背身定定地立在树下。
[激昂的秦腔锣鼓声,众人如雷的喊好声。
[众小贩吆喝过场。
[闲人们在喊:“岁岁红,岁岁红!板胡王,板胡王!”欢呼声中,秦腔名角岁岁红和板胡王在呱呱儿护拥下上。
呱呱儿 不要吵,不要吵!戏唱完了,也让人缓一下,想看岁岁红明日赶早!(对岁岁红)师哥,我就在这后面住着呢,你先在这儿歇一会儿,喝一口茶。好不好?
岁岁红 好,板胡王,咱给呱呱儿个面子,就在这搭歇一下。
呱呱儿 (赶闲人)走,走啥!人在这儿歇一会儿,再不要粘了,要看戏明个天赶早。翠娘,翠娘!
[翠娘在内答应:“咋呢?”
呱呱儿 给我们泡上一壶茶,拿上一盒盒烟,再打上一斤酒,拿些吃的。
[翠娘在内:“就来了。”
呱呱儿 师哥,坐。
张素园 啊,啊,你们坐,你们坐。
[翠娘端盘子上。
翠 娘 呱呱儿,你挣下几个钱,这么花开,日子不过了吗?
呱呱儿 哎,你放心,今个天心里高兴嘛,我有钱呢。(招待岁岁红和板胡王)
翠 娘 (不放心地看张素园)素园,你——(见张素园摆手不想搭话,叹息下)
岁岁红 呱呱儿,让你破费了。
呱呱儿 哎,要给我师哥庆贺一下呢嘛,开门红!隍庙戏台上多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岁岁红 板胡王,我也没有想到,兰州的秦腔好家这么多。
板胡王 (两眼看天)看热闹的多,懂行的没有几个。
呱呱儿 就是就是。师哥,几年不见,你真是戏越唱越好了,怪不得在咱西北名头这么响。
岁岁红 我也是乱唱呢。呱呱儿,从小你就懂得我,看得深,我哪个地方唱得不对,你要多指点呢。
呱呱儿 指点不敢,你呆的日子长着呢,咱哥儿俩有时间好好切磋一下。
岁岁红 你看我今个《黄鹤楼》唱得咋相?
呱呱儿 好,就是你扮的逅周瑜,有些过哩。周瑜是谁?东吴的水军大都督,督管下十几万人呢!他和逅戏貂婵的吕布可不一样,不能轻佻,动作要沉稳些呢……
岁岁红 (不悦地对板胡王)我看咱们还是回吧,这搭吵得人头疼呢。
板胡王 好,咱走!
岁岁红 呱呱儿,我们先回了,再见。(下)
呱呱儿 哎,哎,师哥,师哥……
板胡王 你呀,活得不如人,你还不知道嘛。(下)
[呱呱儿沮丧不已。
张素园 哈哈哈,活得不如人还不知道——好,有意思。
呱呱儿
张素园 我是说自己着呢。来,让我们两个活得不如人的人,干上一杯。(喝酒)喝呀。
呱呱儿 喝!(大口喝闷酒)
张素园 呱呱儿,慢些喝。
呱呱儿 好着呢,我好着呢。(笑)哈哈……咱活得不如人,还有活得不如咱的呢。
张素园 嘿,谁难受,谁知道。(笑)哈哈……
[赵行一头上扎着绷带,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衣衫不整地上。
赵行一 素园……
张素园 行一,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呱呱儿 哟,
赵行一 唉,一言难尽哪……
张素园 发生啥事了?
呱呱儿 来,
赵行一 我这个样子回家害怕把老婆娃娃吓下,先到你这儿呆一会儿。
张素园 好,好。快,再喝些水。
赵行一 唉,素园哪,再差一点儿,我们就见不着了。
张素园 还是修渠的事吗?
赵行一 唉!还差三华里就全线贯通了,就在这时候,资金没有了。
张素园 怎么回事?
赵行一 省府里最早批的是五百万,等转到厅里就成四百万了。这四百万我省了又省,算了又算,工程眼看就完了,突然又扣掉了一百万,说是要去慰问什么狗屁陇东大捷。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什么好慰问的,普天之下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吗?这些钱都是民工的工钱哪,四千多个民工,白白干了半年多!结果民工们把我围了整整三天。
张素园 你这些伤就是民工们打下的吗?
赵行一 要真是民工打的,我心里还好受些。这是回来的路上遇上土匪了,身上没有搜着钱,打下的。
呱呱儿 土匪抢完了都要杀人灭口呢,
赵行一 就是。幸亏一个土匪是跟我修过水库的,好说歹说,放我走了,还给了我一块洋钱。多亏这一块钱,我才能回兰州。
呱呱儿 你?哈哈……
赵行一 有啥好笑?
呱呱儿 你堂堂一个政府官员,让政府抢光了,靠土匪的钱才回来,哈哈哈……
张素园 你?哈哈哈……
赵行一 (愣了一下,也随着狂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你要是不提醒,我还不知道这是个笑话。哈哈……
呱呱儿 活得不如人,你还不知道。哈哈哈
赵行一 (越笑越苦)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可笑。来,来,为可笑再干一杯!
[三人碰杯,又笑,笑得泪水进飞。
[太太带翠娘、梅子喊上。
太 太 素园,素园,快,不好了!
张素园 妈,咋了?
太 太 安娃跑了啊!
张素园 啥,跑了?
翠 娘 梅子见了。
张素园 梅子,咋回事?
梅 子 刚,刚才我在雷坛河碰上安娃哥了,背了个尕包包,说他要走呢,再不回兰州了。我拦着没有拦住。
张素园 这娃娃!妈,你不要急,我找去。
赵行一 快,再叫几个人,分头找!
[切光。黑暗中传来众人焦急地喊安娃声。
[东方隐隐发白,一整夜过去了。太太坐在门前,翠娘在边上陪着,显然两人等了整整一夜。
[张素园疲倦地上,停住,看了看母亲,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远远地蹲下了。太太感觉到了,摸索着站起。
太 太 素园,素园。(摸索着走向张素园)
张素园 妈……
太 太 先回去,吃些饭,睡上一觉。
张素园 妈,你一晚上没有睡吗?
太 太 我不困,我再等一会儿。
张素园 妈,都是我不好。
太 太 哎,不怪你,不怪你。十几年了,妈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苦。不怪你,你心里难受妈知道。
张素园 妈,你生下我了咋呢?要我这么个儿子有啥意思呢?你看一下这些年我成了个啥样子了:抽大烟,刻春宫葫芦……你看我做的这些恶心事情!我是闭着眼睛往前走呢,再不敢回头看。我知道,后头没有啥,就是一堆龌龊!我一直躲啊,躲啊……今个天终究躲不过了,白警长把我做下的龌龊捧着我跟前了,我儿子又扔着我脸上了。今个天我才看来,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一堆龌龊,龌龊啊!
[跪在太太脚前大哭)
[幕落。